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四九


  有一段時間裡,我一直沒有再見阿爾貝蒂娜的面,加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像的那樣與我對話,我便繼續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顧她們的洞府,仙人與仙府不可分,猶如軟體動物長出了珠貝或琺瑯殼,或螺形貝殼塔,卻又躲在裡面,深居簡出。我實在不知如何將這些太太歸類,不過,此問題微不足道,且不說難以解決,而且也不值一提。說仙女之前,得先談談仙府。說來有那麼一位夫人,每逢夏季,總在午餐後接待來訪;驕陽似火,我往往不等抵達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馬車的逢簾,此番滋味不知不覺銘心刻骨,難以忘懷。我以為自己出門是去「皇后林蔭大道」①;然而卻是參加聚會,對這種聚會,一個講究實惠的人也許會不屑一顧,但實際上,聚會還未參加,我已心花怒放,猶如在周遊意大利的途中,心曠神怡,那府邸從此便深深根植於我的記憶之中。此外,由於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時,天氣炎熱,那位夫人把沙龍的百葉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的,她接待來客一般都在底樓那些寬敞的長方形客廳裡。一踏進客廳,我開始時難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僕傭,甚至連聲音嘶啞,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韋產的安樂椅上,椅子上飾有「歐羅巴被劫持」的圖案。接著,我漸漸看清了牆上那十八世紀的巨幅掛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處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於塞納河畔的宮邸,而是親臨茫茫海河之濱的海神殿,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與此有別的客廳不勝枚舉,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難以止筆。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對上流社會的評判之中,往往摻入充滿詩情畫意的感覺因素,但在作總體估價時,卻又絕對將其排斥在外,致使對某一沙龍的勝人之處作出最終評價時,我給打的分數沒有一次做到準確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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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塞納河畔的著名漫步勝地,自協和廣場至加拿大廣場。

  誠然,導致評判失誤的原因遠不止於此,但在我出發去巴爾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爾貝克逗留,也是我最後一次去那兒了),我無暇動筆描繪上流社會的情景,不過後面自會有其位置。這裡暫且作一說明,我給希爾貝特寫信,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愛上了斯萬家的人,個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腳的理由(我生活相當輕浮,令人想起上流社會的那種男歡女愛)之外,奧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條,但同樣毫無依據。迄此為上,我只基於上流社會靜止不變的假設來設想上流社會對同一個人的不同觀點:同一位夫人,昔日與誰都不熟悉,如今到誰的府上都暢通無阻,另一位夫人,過去地位舉足輕重,現在卻遭眾人冷落,這種大起大落,人們往往傾向於將之看成純粹個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機不時導致同一圈子裡的人或徹底破產,輿論譁然;或突然暴發,出人意外。然而,情況並非僅僅如此。從一定程度來說,上流社會的活動——與藝術活動、政治危機等左右公眾情趣或思想的運動相比,要低級得多,公眾的情趣一會被引向意象劇,一會又被導向印象主義繪畫,繼又轉向錯綜複雜的德國音樂,進而又迷上簡單明瞭的俄國音樂;公眾的思想亦然,一會引向社會主義,一會又轉向正義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響,忽而又是愛國主義的猛然覺醒——是藝術活動和政治危機等運動的反映,而這種反映是深遠的、零碎的、非確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變幻莫測。其結果是,哪怕是沙龍,也難以用靜止不變的觀點進行描繪,儘管這種靜止的觀點迄今還一直適用於特徵的研究,而實際上,種種特徵本身也似乎捲入近乎歷史的運動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驅使著那些或多或少帶有幾分誠意,渴望瞭解思想變化的上流社會人士經常涉足可緊跟思想變化激流的場所,促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喜愛上某個迄今為止尚默默無聞的女主人,她體現了高級的精神風貌,是其嶄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長期以來一直行使社交活動權力的女子給人的希望已經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陳舊。既然她們的長短之處已被他們摸得一清二楚,那麼,她們自然也就不再適應他們的幻想天地。就這樣,每一個時代都體現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體現在一個新的女性群體之中,她們與激發新奇心理的東西緊密相連,似乎只在特定的時刻粉墨登場,仿佛是從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於世的前所未有的品類,成為任何一個新的執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奪魄的美女。然而,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為社交界所知的婦人,因找不到更為合適的賓客,長期以來將就著接待幾位「難得的知己」,猶如某些國務活動家,雖是開國元勳,但四十年來敲遍各家之門,卻沒有一家的大門為他們敞開。誠然,情形並非總是如此,當俄羅斯芭蕾舞轟動至極,蔚為奇觀,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繼亮相之時,所有這些偉人的女護主尤貝爾季也夫親王夫人露了面,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羽飾帽,晃晃蕩蕩,巴黎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種帽子,競相效仿,看她那樣子,人們都以為這一絕代美女像是俄羅斯舞蹈家們的稀世珍寶,隨其不計其數的行裝一起運來的;但是,每次「俄羅斯人」演出,我們都發現在她的包廂裡,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隨在她的身旁,這位仙女迄今尚不為貴族階層所知,那就是維爾迪蘭夫人,上流社會人士自然認為維爾迪蘭夫人與賈吉列夫劇團一道,不久前才抵達,可我們可以告訴他們,這位太太其實早已存在,她經歷過各個不同時期,經受過風風雨雨,不同的是,這次經歷首次導致了轉機,從此穩固而又愈來愈迅速地上升,最終迎來了成功,而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沒有如願的。至於斯萬夫人,確實,她所體現的新奇並不具備同一的普遍特徵。她的沙龍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瀕臨死亡的男子周圍,在其才華枯竭之時,他幾乎突然間由默默無聞變得聲名顯赫。多少人迷上了貝戈特的作品。整個白天裡,他都呆在斯萬夫人府上,被當作炫耀的對象。斯萬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邊嘀咕一句:「我跟他談談,他准會為您寫篇文章。」再說,他確實富於這方面的才華,甚至還專為斯萬夫人寫過一部短劇。他離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來詢問我外祖母消息那陣子,病情卻稍有好轉。這是因為巨大的肉體痛苦迫使他對自己的飲食進行了嚴格控制。疾病是人們對之最俯首貼耳的良醫:對於善心,對於學問,人們往往只許以諾言,而對於痛苦,人們卻總是乖乖地受其擺佈。

  斯萬夫人的沙龍稍許帶有一點民族主義色彩,它首先以貝戈特為中心,更多的還是文學味,誠然,從目前看來,維爾迪蘭的小圈子與斯萬夫人的沙龍相比,具有更為現實的益處。這個小圈子事實上構成了左右那場激烈發展到了頂峰狀態的長時間的政治危機的活動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會人士大都是反對案件重新審理的強硬分子,在他們眼裡,一個德雷福斯派沙龍就象另一時期的巴黎公社沙龍一樣,似乎根本沒有市場。加普拉羅拉公主在她組織的一次大型展覽會上與維爾迪蘭夫人相識,此後親自登門拜訪,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逗留多時,希望引誘幾位小圈子中令人矚目的人物,把他們拉到自己的沙龍中去,然而在拜訪之中,公主(對蓋爾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們耍了小動作)反而接受了對方的觀點,公然宣稱自己小圈子裡的人純屬蠢貨,據此,維爾迪蘭夫人認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膽略。但是,她後來不該勇敢到那麼一個程度:竟斗膽在那些民族主義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來巴爾貝克遊覽的維爾迪蘭夫人致意。至於斯萬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員恰恰相反,對她「堅持正統觀念」深表敬意,更何況她嫁的是一位猶太人,這使她贏得了雙重的功德。不過,從未到她府上去過的人們總是想像,她接待的只有幾位卑微無名的猶太人和貝戈特的數位弟子。人們就這樣把一些比斯萬夫人還更有地位的女性列為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或許是她們出身的緣故,或許因為她們不愛城中的聚餐或晚會,人們從不見她們露面,便誤以為她們未受邀請;或許她們從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會的朋友,僅僅談論文學藝術;抑或人們去她們府上時總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為她們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來客,總而言之,出於種種原因,導致了她們中的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歡迎的女人。奧黛特的遭遇就是這樣。埃比諾瓦夫人一次意欲贊助《法蘭西之國》,為此不得不去看看奧黛特,她簡直就像是要踏進專門為她供應服飾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奧黛特家見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顧,然而門扉一開,她驚得在原地一動不動,象釘子釘似的,那打開的並不是她設想的那種沙龍,而是一個神奇的殿堂,裡面,只見一個個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臥在長沙發上,有的閑坐在扶手椅裡,親切地招呼著女主人,仿佛多虧仙境的情景變幻,她終於認出了這原來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連她埃比諾瓦公主本人也很難把她們引到自己宮中,此時,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納伯爵,博蓋士親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奧黛特親切的目光下,充當宮廷麵包總管和司酒官。埃比諾瓦公主無意中發現了這些人內心世界的社交品質,不得不改變對斯萬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將她視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從不在報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於對她們的真實生活不瞭解,這就給她們的某些境況(由此而有助於沙龍的多樣化)籠罩上了一張神秘的網。就奧黛特而言,一開始,上流社會的幾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結識貝戈特,於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親親密密。不久前,她學會了掌握分寸,對此也就沒有多加張揚;在這裡,他們親密相處——也許是對小圈子的懷念,自分裂以來,奧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習俗……奧黛特領著他們和貝戈特一起看戲,正是那饒有興味的首場演出,最終把貝戈特給拖垮了。他們跟圈內幾位可能對如此新奇之事發生興趣的女人談起了奧黛特。她們深信不疑,認定奧黛特是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為他的作品創作出謀劃策過,認為她比聖日爾曼區和黨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爾先生,她們明白,如果法蘭西被交給君主主義分子,那必定墜入深淵,可是,她們卻常在夏雷特、杜多維爾等人府上招待這些人用餐。奧黛特地位的變化是與她處事審慎分不開的,這使她的地位愈加穩固,上升也更為快速,但卻不讓《高廬人報》的讀者有任何察覺,這些人往往習慣於憑該報的社交專欄,瞭解某某沙龍的興衰。結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極的劇場,為貝戈特的一部劇作舉行義演性彩排,人們發現德·馬桑特夫人和莫萊夫人走進對面的劇作家的包廂,坐到斯萬夫人身旁,這時,劇院裡出現了名副其實的戲劇性變化,殊不知莫萊伯爵夫人正漸漸取代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厭倦榮華富貴,誰稍作努力,就可將她擊垮),成為當時的女中豪傑與王后。「我們沒有料到她已經開始上升,」人們紛紛議論奧黛特,「可在發現莫萊伯爵夫人踏進她包廂的那刻,她便越過了最後一個梯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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