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四三


  我抬頭一看,發現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貝請她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聽,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于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們稟報。內心的這一僕人按我數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並非我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種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種樂趣。但是,倘若這後一種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種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心趨於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價。然而,幾分幸福或幾分痛苦就足以使我們為了一種樂趣而犧牲另一種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種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儘管在我們眼後追求的正是這種樂趣。這裡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爭一爆發(甚至無須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而為更加強烈的戰鬥熱情而犧牲愛情。儘管斯萬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但我明顯覺得,由於時間已晚,又因他身體極不舒服,與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體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與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而成為一種煩惱。這位談鋒極健之人出於禮貌,也因為興致使然,繼續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後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於體力和精力消耗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種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隻眼睛卻死盯著掛鐘。

  「終於又剩下我倆了。」斯萬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兒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萬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麼,』我對他說,『還有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確信他無罪?』『的確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確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讓我為他做了好幾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圈子裡的。』『恰恰相反!』『真的,我們中間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驚。我真希望與他交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麼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與我一致,儘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我親愛的斯萬,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您的是多麼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與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與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於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與侮辱軍隊的傢伙結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與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與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看法,這於我是種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回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依據沒有絲毫的懷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種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您與我一樣,對他頗為瞭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氣,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並不大驚小怪,他那人的稟性是多麼耿直!」

  斯萬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與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聖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勝了傳統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看到這一勝利是短暫的,聖盧又轉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在認為起作用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後總會發現,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並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確,同樣,有人之所以與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果,若他們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稟性起了作用。

  現在,斯萬不加任何區別,凡觀點與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萬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極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為比卡爾請願的名單上簽名;簽上他那般顯赫的姓氏,准會產生巨大影響。」但是,斯萬的內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與穩重,這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願書,哪怕是裝出自發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萬重複道,「他繞了千萬裡,好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願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他也許還會後悔吐露了真情,以後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萬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後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行動,他也絕不願意參與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勳章,這枚勳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氣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與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後向他的榮譽勳位團騎士勳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勳位獲得者,把貢佈雷教堂的周圍擠得水泄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總而言之,斯萬拒絕在布洛克的請願書上簽名,以至於儘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萬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裡,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麼高興啊!」我已經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後,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復生,也再不能在一個人生活中佔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她了。我再無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願向她表明我並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暗發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言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與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把我拖住了,確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種後遺症的緣故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萬的邀請持慎重態度,反而堅持讓斯萬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兒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後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意強求,直到斯萬答應後,才放他離去。「此外,我等會兒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准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兩個月後,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繁。」

  讓斯萬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體。「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準備,一切聽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帳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懷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有後臺。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麼想多活幾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萬走後,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裡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與她如此難捨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我察覺。我只發現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幾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雲,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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