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三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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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我確實聽上流社會一個心懷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與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氣憤。我詫異地發現,當我談及自己有關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聽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可突然聽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種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聽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即將放鬆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驚奇不已,發現親王夫人的眼裡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眸子裡忽閃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劃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言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確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種方式。 況且不久之後,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幾乎毫不隱諱。她雖然也提到極個別人對男爵的風言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儘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機畢露,暴露了她極力粉飾的到底是什麼,其手段與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聽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種各樣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懷疑確曾流傳過的風言風語予以否定(抑或出於興趣,出於利弊的權衡,出於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後幾分懷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產生懷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幾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於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於他心裡總惦記著有這種過失,所以,他難以設想過失本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想純粹的謠言多麼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種程度的真相。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支持、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並非出於姊妹之情,那城堡裡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與另一個傳聞有關,聽說,德·夏呂斯先生寧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于理髮師,理髮師得給他做頭燙髮,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與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過一家郵局時,她讓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僕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洩露了天機,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於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復了鎮靜。但是,她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繼續談首次赴親王夫人府上參加晚會時的情況。蓋爾芒特公爵夫婦領著我,急於離去,我便去向親王夫人告辭。不過,德·蓋爾芒特先生還是想親自與兄弟告別。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門下,不失時機地告訴公爵,說德·夏呂斯先生對她和對她兒子和藹可親。兄弟如此親熱待人,實屬平生第一回,這使巴贊深受感動,喚醒了那沉睡難以經久的骨肉之情。我們向親王夫人話別時,巴贊雖沒有特意向德·夏呂斯先生致謝,但執意向他表露了內心的一片深情,或許是實在難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記,象此晚的這般姿態,兄弟自然不會熟視無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獎賞用後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讓狗牢牢記住,只要用後腿直立,就可得到這般甜頭。「噯!小弟,」公爵攔住德·夏呂斯先生,深情地擁抱著他,說道,「從大哥面前走過,怎麼連小安也不道一聲。我見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這讓我多掛念。我翻過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憐媽媽的信,那一封封信對你多麼溺愛啊。」「謝謝,巴贊。」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聲音哽咽,只要提到母親,他每每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你該下下決心,允許我在蓋爾芒特為你置幢房屋。」公爵繼續說。「看見兄弟倆這般親熱,真高興。」親王夫人對奧麗阿娜說。「啊!我覺得世上象這樣的兄弟找不出幾對。我日後一定邀請您和他來做客。」親王夫人向我許諾道,「您和他相處不錯吧?……唉,他們到底能有什麼說不完的話。」她聲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為她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每看到德·蓋爾芒特先生與兄弟談論過去時的那份高興勁頭,她總不免產生幾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蓋爾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開妻子一點。她感到,當兄弟倆高高興興挨在一起,她再也難以抑制內心的好奇,迫不及待湊到他們身邊去時,他們對她的到來並不滿意。可這天夜晚,除了這一習慣產生的醋意之外,還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來,德·絮希夫人將實情告知了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兄弟如何如何親熱,希望他向兄弟致謝,同時,蓋爾芒特夫婦的忠實好友也認為應該把情況通報公爵夫人,說他們看見她丈夫的情婦與她丈夫的小弟單獨呆在一起,這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苦惱。「想一想過去我們在蓋爾芒特是多麼幸福。」公爵繼續對德·夏呂斯先生說,「要是你夏季來玩,我們又可以象過去一樣,歡樂地生活。你還記得古弗老爹嗎?」「帕斯卡爾為什麼攪得人心慌意亂?因為他被攪得心……心慌……意亂,」德·夏呂斯先生背誦道,仿佛還在回答老師的提問,「那帕斯卡爾為什麼被攪得心慌意亂?因為他攪得人心……心慌……意亂。」「『很好,您肯定會通過,准能得到好評,公爵夫人還會獎給您一部《漢語詞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還記得埃爾費·德·聖當給你帶回了一隻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你對中國是那麼熱愛,嚇唬我們要到那個國度去生活一輩子;那時,你就已經喜歡遠出闖蕩。啊!你這人非同一般。可以說無論對什麼東西,你的情趣向來與眾不同……」公爵最後這幾句話剛一出口,整個臉便頓時漲得象紅彤彤的太陽,因為他對兄弟的德行,至少對兄弟的名聲了若指掌。他過去從來沒有對兄弟提及這方面的事,現在不慎失言,似乎還與兄弟的名聲有關,就更感到尷尬了,而且愈是顯得尷尬,也就真的更為尷尬了。沉默片刻之後,公爵為了抹去最後那幾句話,說道:「誰知道,你過去也許愛著哪位中國女子,後來又愛上了一位位白膚女郎,惹她們喜歡,比如有那麼一位夫人,你今晚與她一起交談,讓她滿心喜悅。她對你心都醉了。」公爵本來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剛才不慎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弄得腦子混亂一片,慌忙中張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為例,然而,不管她怎麼讓他動心,恰恰就不該在談話中提她。德·夏呂斯先生察覺到兄長滿臉通紅。誰都知道,要是罪犯聽到別人當面提及並不認為是他們所犯的罪行,他們總是力戒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燒身,也還是覺得繼續交談為妥。 「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德·夏呂斯先生回答公爵說,「可我還是想回過頭來談談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我覺得你的話中肯極了。你說我的思想向來與眾不同,說得何其正確啊!你說我情趣特殊……」「不對。」德·蓋爾芒特否認道,他確實沒有說過這幾個字,或許也不相信弟弟會幹出這幾個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為有權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為,讓他心裡不好受?不管怎麼說,男爵的那些古怪行為尚相當隱秘,說不清楚,決不會危及他目前的顯赫地位。再說,公爵感到弟弟的這一地位對他的情婦們也許有益,心想也該有所回報,表示幾分寬容;即使現在已經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於希冀獲得弟弟的支持,且這一希望又交織著對往昔虔誠的回憶,德·蓋爾芒特先生也會熟視無睹,不予追究,需要時甚至會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贊;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惱火,又好奇,實在再也憋不住了,開口說道,「要是您已經決定在此過夜,那我們最好還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讓瑪麗和我整整站了半個小時了。」公爵意味深長地擁抱了弟弟之後,離開了他,我們三人一起走下親王夫人宮邸寬大的臺階。 最上的幾級臺階上,兩側立著一對對夫婦,等著馬車前來迎接。公爵夫人身體筆直,獨自站到臺階的左側,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經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領子緊扣著寶石扣環,周圍的男男女女貪婪地盯著她看,企圖出其不意,探察出她舉止優雅、美妙的奧秘所在。在德·蓋爾芒特夫人所處的同一級臺階的另一側,德·拉加東夫人在等候著馬車。她早已絕望,恐怕永遠得不到表妹主動來訪,因此一見德·蓋爾芒特夫人,遂轉過身去,裝著沒有看見,以免留下笑柄,說表妹對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幾位先生自以為是,覺得應該跟她談談奧麗阿娜,德·拉加東夫人好不惱火:「我一點也不願見她。」她回答他們說,「況且,我剛才已經看見了她,她開始變老了;看樣子她也無能為力。巴贊親口這樣說過。哎呀!我呀,對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聰明,壞得全身流膿,舉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裡明白,一旦人老珠黃,就再也沒有任何資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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