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四二


  我們去找座位,可離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萬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著,充滿淫欲。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萬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我親愛的斯萬』,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象回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體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首先,我聽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與我完全對立的觀點。若您當著我的面大加宣揚,准會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經極其過敏,兩年前,夫人聽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氣,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幾乎在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后與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與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與我的一致,對此,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伐利亞人。』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覆:『老爺,我現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與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親愛的斯萬,約在一年半前,我與德·博澤弗耶將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產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確有過不公的做法』。」

  我們的談話(斯萬不願讓他人聽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又領著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於她兩個兒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麼一種欲望,不願眼睜睜看著現時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這一欲望使他們陷入了一種騷動不安而又坐等時機的消極狀態之中。不久後,斯萬把與此有關的一件事透露給了我,使我消除了過去對絮希—勒迪克這一姓氏所產生的一切詩情畫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與她那位表兄,可憐巴巴地在封地裡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會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結交的關係要體面得多,但是,姓氏結尾的「勒迪克」①三個字並不具備我賦予它的那種淵源關係,過去,憑我想像,我一直把這三個字與「布爾拉貝」②、布瓦勒魯瓦③等姓氏聯繫在一起。可實際上再也普通不過,只不過有一位稱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復辟時期娶了一位工業巨富的千金為妻,此巨頭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學產品製造商,法蘭西的首富,身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國王查理十世為這樁姻緣帶來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盧侯爵爵位,因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這一姓氏中雖然附有資產者的姓,但並沒有阻礙這一擁有巨產豪富的家族支系與王國最為顯赫的家族聯姻。現在的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貴,本可獲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惡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驅使她對現成的地位不屑一顧,有意擺脫家庭生活,引起紛紛議論。想當初,她芳齡二十,傾倒在她腳下的上流社會受盡了她的蔑視,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會卻棄她而去,她感到極度痛苦,十年過去了,除了極少數幾位忠實的女友,無人再向她致意,於是,她開始努力,一點一滴,艱苦地重新獲取她一降生於世便擁有的一切(如此反復,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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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原意為公爵。
  ②法語原意為:修道院院長之鎮。
  ③法語原意為:國王之林。


  對她的那些親屬大老爺,她過去是六親不認,概不來往,如今輪到他們不認她的時候了,她本可通過向他們喚起童年的往事,誘使他們與她重歸於好,可她卻表示不願以此獲取歡樂。為了掩飾故作高雅的姿態,她如此表白時,也許是在撒謊,但並不象她自己想像的那樣。在巴贊終於屬￿她的那個日子,她感慨萬千:「巴贊,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華!」此番感慨中確實含有幾分真情。但是,她選中巴贊做情人,實在錯走了一著。為了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的那幫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歷盡艱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從上面滑了下來。「噯!」德·夏呂斯先生想盡點子延長交談時間,此時正對她說,「請代我向那幅美麗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麼樣了?有何變化嗎?」「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裡:我丈夫一點也不喜歡。」「不喜歡!那可是一幅當代的傑作,可與納基埃的《夏多盧公爵夫人》媲美,再說,就是納基埃也並不想將一個遜色的殺人不見血的富麗女神定在畫面上!啊!那小藍領!弗美爾可從來沒有畫出比這技藝更高的畫,噢,我們聲音別太高了,免得斯萬聽見又攻擊我們,為他最喜愛的畫師德·德勒弗復仇。」侯爵夫人轉過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萬莞爾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許上了年紀,對輿論無動於衷,使他喪失了道德意識,抑或欲望強烈,有助於掩飾內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製的能力,斯萬與公爵夫人握手時貼得極近,從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無所顧忌地向緊身胸衣深處投去專心、嚴肅、全神貫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動起來,宛若一隻粉蝶,剛發現一朵鮮花,正準備飛落上去。突然,他猛地從一時心醉神迷的狀態中掙脫出來,而德·絮希夫人雖然感到尷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時極為強烈,她也一時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畫家一氣之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把畫拿了回去。據說這幅肖像現在迪安娜·聖德費爾特府上。」男爵聽罷回了一句:「一幅傑作竟會如此沒味,我決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呂斯吹得一樣神乎其神。」斯萬對我說,故意拿出慢條斯理的無賴腔調,目光須臾不離那遠去的一男一女。「而這給我帶來的樂趣肯定要比夏呂斯的多。」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問斯萬,人們對德·夏呂斯的紛紛議論是否確有其事,我這一問本身就是雙重撒謊,因為如果說我不知道人們對他有何議論,那麼相反,下午以來,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斯萬聳聳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亂語。

  「換句話說,那是一個令人愉悅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補充一句,他純粹是柏拉圖式的。他只不過較之別人更易動情,僅如此而已;不過,他對女人從不過分,這反倒給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誕不經的飛長流短提供了某種口實。夏呂斯也許確實很愛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請您相信,那種愛從來只保留在他的腦海和心田。噢,這下,我們恐怕可以安寧兩秒鐘了。對了,蓋爾芒特親王後來又接著說:『我得向您承認,您知道,我向來崇敬軍隊,正是為了這一點,一想到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我感到痛苦極了;我後來又跟將軍談及此事,唉,如今我對此已無半點疑問。照實對您說吧,所有這一切,我甚至從未想過,一個清白無辜的人,竟會遭受極不光彩的辱刑。可辦案中有過不公行為這一念頭一直折磨著我,我開始研究我原來不想閱讀的材料,這一回,不僅對『不公』產生疑問,而且對『無辜』也頓生疑團。我覺得不該把這種種疑團告訴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經成為象我一樣地地道道的法國人,不管怎麼說,自我娶她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現了我們法蘭西的絢麗丰姿,向她展現了在我看來法蘭西最輝煌的業績——軍隊,我的心是多麼殷誠,雖然內心的疑慮確只涉及幾名軍官,但要告訴夫人,我於心不忍,著實太為痛苦。可是,我出身軍人世家,不願相信軍官會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澤弗耶談了我內心的疑慮,他向我承認,確實有人暗中策劃陰謀,應當受到譴責,那份情報也許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證據確鑿。所謂證據,就是亨利那一人證。但幾天後,得知他純屬偽證。從那裡起,我就回避夫人,開始閱讀《世紀報》、《震旦報》,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團一個個解開了,我再也無法安睡。我向我們的好友,修道院院長普瓦雷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詫異地發現,他和我一樣,確信德雷福斯清白無辜,我請求他為德雷福斯,為他不幸的妻子兒女做彌撒。此間,一天上午,我去夫人臥室,發現侍女手裡有件東西,一見我便慌忙藏起來。我笑著問她是什麼東西,她臉謔地漲得緋紅,不願以實情相告。我對妻子向來無比信任,此事使我極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緒不寧,她的侍女無疑將此事告訴了她),事後進午餐時,我親愛的瑪麗幾乎沒有和我說話。這天,我問普瓦雷院長能否在次日為我給德雷福斯做彌撒。「哎,好了!」斯萬壓低聲音,驚叫起來,打住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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