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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我怎麼都狠不下心,撇下斯萬。他衰弱到了這個程度,病體象只蒸餾甑,裡面的化學反應可觀察得一清二楚。他臉上佈滿鐵青色的小斑點,看去不像是張活人的臉,散發出一股異味,就象在中學做罷「實驗」後彌漫的那股氣味,難聞極了,使人不願在「科學實驗室」再呆下去。我問他是否與蓋爾芒特親王進行了一次長談,是否願意跟我談談他們之間到底說了些什麼。

  「好吧。」他回答我說,「不過,您先到德·夏呂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邊去呆一會,我在這兒等您。」

  原來,德·夏呂斯先生嫌屋子過分悶熱,建議德·絮希夫人離開這兒,到另一間屋子去坐坐,可他沒有請她的兩個兒子隨母親一塊去,而是向我發出了請求。這樣一來,他造成了一種假像,似乎把那兩位年輕人引上鉤後,便再也不對他們抱有興趣。由於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當不受歡迎,他便順水推舟,借此給我送個人情。

  不巧,我們在一個擠得沒有一點空檔的門洞剛剛坐了下來,聖德費爾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標,走了過來。或許為了掩飾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反感情緒,抑或為了公開表示對此不屑的一顧,甚或為了顯示她與這位與他交談如此隨便的夫人關係親密,聖德費爾特夫人既傲慢又討好地向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聲「日安」,美人馬上還禮,面帶譏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呂斯先生。我們身後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繼續為第二天搜羅賓客,可門洞狹窄,她進退兩難,難以脫身。德·夏呂斯先生渴望當著那兩位年輕公子的母親的面,顯示一番他冷嘲熱諷、放肆攻擊的本領,這樣寶貴的時機,他豈能輕易放過。我無意中向他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正好給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機會,可憐的聖德費爾特夫人擠在我們身後,幾乎動彈不得,只得一字不漏,聽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這位冒失的年輕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著我說,「他冒冒失失,竟問我是否要去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一點也不注意,這類需要應該有所掩飾,我想,他這樣豈不等於問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無論如何得設法找一個更舒服的地方去放鬆放鬆,反正得比去那一個人家強,如果我記憶力不錯的話,我剛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不過,聽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歷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歷,有第一帝國的,也有復辟時期的,還有多少秘史隱私,自然沒什麼『神聖』可言,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著呢!我不去打聽那些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我一下子想說:『唷!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黴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想,儘管她早就度過了『金婚』喜慶,我聯想起那首所謂『墮落』的愚蠢的詩:『啊!青青!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種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遊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遊』。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尷尬。因為,當著男爵的面,她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裡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幾天,也不可錯過聖德費爾特遊園會,於是她採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這種模棱兩可的態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象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致于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討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劃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全憑我到時的興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我多想對那位舉辦遊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總那麼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於懷。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終於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雅,頓時打消內心的一切憤懣,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願沒有把您碰壞。」她大聲連賠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呂斯先生只是報以一陣含譏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像是等侯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後,才發現她在存在似的,因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種侮辱,最後,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德·夏呂斯的事?據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態。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氣,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她美,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這明明並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麼開心,這樣一來,哄笑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去張嘴。

  「另一些人說他生氣是因為我不邀請他。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氣。他像是在和我賭氣(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我。如果他感到內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我把權交給您了。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不管怎麼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我想起斯萬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說,由於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於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詢問他在花園裡與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裡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體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與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著實愚蠢。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麼一個有限的範圍內,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麼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親王跟我說了些什麼,怎麼會使那麼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從來都不好奇,除非動了真情或起了醋意。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萬,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討厭。原因有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聽閒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與她一道乘車,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不過,只有在妒心初發或可完全治癒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一旦超越這一極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再說,我雖然剛才跟您提起那兩種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種體味。就第一種樂趣而言,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種樂趣而言,是因為環境,因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眾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可這無關緊要。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於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道理,只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與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別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別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與愛書如命的馬紮蘭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我捫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將會多麼煩惱。還是言歸正傳。談談與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可是,我聽他說話受到了干擾,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離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麼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札克的名字也不知曉。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裡,一切都極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像,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臘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隻眸子裡仿佛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萬說,與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育成熟,正討好而又幼稚地準確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網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後,便不再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化為純體育。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②。她還去聖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趕騎士。「哈!」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儼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裡,只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種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將他們與最愚蠢者區別開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與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種人人都該羡慕和承認的優越地位。「不,」斯萬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新恢復了幾分活力。這是因為對神經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態,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於注意力,僅僅存在於記憶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只需將疲勞忘卻。誠然,斯萬並不完全是那種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將此力量傳輸給傾聽其說話的人們,隨著說話者越來越覺得神清氣爽,聽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可是斯萬屬￿那一堅強的猶太種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註定要滅亡,但卻拼命抗爭。正因為他們這一種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扎,只見滿臉先知般的亂鬍子,唯露出一隻碩大的鼻子,翕動著吸進最後幾口氣,眼看著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準時開始列隊,仿佛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機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種時刻,他們還能繼續掙扎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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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③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裡同的女兒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並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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