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四


  正在親王夫人與我閒聊的當兒,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進來。可我無法抽身上前迎接他們,因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著我剛剛離開的女主人,緊握著我胳膊,連聲讚歎:「啊!親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蓋世無雙!我覺得,若我是個男人,」她帶著幾分東方式的粗俗和淫蕩又添了一句,「我定將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這位絕代佳人。」我回答說,她確實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這毫無關係。」大使夫人對我說,「奧麗阿娜是個上流社會風流女子,繼承了梅梅和拔拔爾的性情,而瑪麗-希爾貝,則是個『人物』。」

  我生就討厭別人這樣不由分說,教訓我該對我的熟人持怎樣的看法。再說,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價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沒有任何理由會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對大使夫人如此惱火,那是因為一個普通關係,乃至一位好友的惡習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貨真價實的毒品,幸虧我們都「服了人工耐毒劑」。這裡,用不著搬出任何科學比較的儀器,奢談什麼抗原過敏性,暫且這麼說吧,在我們友好的或純粹社交性的關係中,總存在著某種暫時治癒的敵意,可弄不好就會復發。平時,只要人還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爾」、「梅梅」來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馬上會使「人工耐毒劑」失效,可平時,全仗了這些玩藝兒,我才覺得她勉強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氣,實際上這更不應該,因為她跟我那樣說話,其目的並非想讓人覺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為學得太匆忙,以為這是當地習慣,居然用綽號稱呼起貴族老爺來。她呀,不過只上了幾個月的課,並沒有循序漸進地學。

  可我仔細想想,我不樂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還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奧麗阿娜」府中,也是這位外交人物神情嚴肅、煞有介事地親口對我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在讓她反感。我覺得還是不必細究她態度驟變的原因為好:只不過是今晚的盛會邀請了她的緣故。大使夫人讚不絕口,對我稱道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位絕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這是她一貫的想法。不過,在這之前,她從未受到邀請,去親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認為對這類不受邀請的冷落,原則上應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請,且從此可能成為慣例,她當然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釋對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無須從情場失意、政壇受挫這方面去尋找。品頭論足本無定評:接受或拒絕邀請卻可一錘定音。再說,按照正與我一道視察沙龍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幹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別派得上用場。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明星已經倦于露面。渴望見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另一個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兒幾乎孑然一身,無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這樣剛剛躋身於上流社會的女人,會不失時機到處大出風頭。對此類稱作晚會、交際會的社交場合,她們可派上用場,哪怕像個垂死的人似地在裡面任人擺佈,也不願失去露面的良機。她們興頭十足,從不錯過一個晚會,是任何人都可信賴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這些假明星的底細,把她們奉為社交皇后,真該給他們上堂課,向他們解釋解釋為何遠離上流社會,潔身自好,不為他們所知的斯當迪許夫人至少可與杜爾維爾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貴婦人。

  在平常的日子裡,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兩隻眼睛總是茫然若失,含有幾分憂鬱,只有當她不得已要向某個朋友道安,才閃現出一道機智的光芒,仿佛友人僅是一句妙語,一股魅力,一道無可挑剔的佳餚,品嘗之後,行家的臉上頓時表現機敏,美滋滋地喜形於色。可是,在盛大晚會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覺得每問候一次,機智的光亮便要熄滅一回,這未免太煩人。於是,就好比一位文藝鑒賞家,每次去劇院觀看哪位戲劇大師的新作,為了表示肯定不會白過一個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給女引座員後,便調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時刻準備報以機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贊許目光;公爵夫人正是這樣,她一到,便為整個晚會生輝。她脫下禮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風格的華麗的紅色大衣,露出紅寶石項鍊,真象一副枷鎖套在脖子上,然後,奧麗阿娜這位上流社會的女子,用女裁縫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繼又檢查一番,確保自己的雙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寶一樣熠熠閃光。幾位「饒後」之徒,比如德·儒維爾,沖上前去,試圖擋住公爵,不讓他進府:「難道您不知道可憐的瑪瑪已經生命垂危了?剛剛給他用了藥。」「我知道,我知道。」德·蓋爾芒特先生邊說邊推開討厭的傢伙往裡走。「臨終聖體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親王晚會後的舞會,他暗暗打定主意決不錯過,不禁高興得微微一笑,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我們可不樂意別人知道我們已經回來了。」公爵夫人對我說。她萬萬沒有料想到親王夫人已經告訴過我,說她剛剛見了弟媳的面,弟媳答應她一定來,從而宣告了她說的這番話無效。公爵瞪著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鐘,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經把您的疑慮都告訴奧麗阿娜了。」既然現在她已經明白種種疑慮都不成立,更用不著採取什麼步驟加以消除,於是,她便大談特談這些疑慮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陣子。「總是疑心您沒有受到邀請!可哪一次都請了!再說,還有我呢。您以為我沒有能耐讓人邀請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嗎?」我必須提一句,她後來確實經常為我做一些比這還要更棘手的事;不過,我當時只是把她這番話理解為我辦事過分謹小慎微。我開始領悟到貴族表示親熱的有聲或無聲語言的真正價值,甜言蜜語的親熱給自感卑賤的人們一帖安慰劑,卻又不徹底消除他們的自卑,因為一旦消除了他們的自卑感,也許就沒有理由表示親熱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強。」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這樣宣告;而且他們好話說盡,令人難以想像,其目的完全是為了得到愛戴,得到讚美,並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倘若能識破這種親熱的虛假性質,那便是他們所稱的素有修養;倘若信以為真,那便是教養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這方面有過一次教訓,最終使我精確至極地學到了貴族表示親熱的某些形式及其適用範圍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為英國女王舉行的一次午後聚會上;去餐廳時,大家主動排起一個不長的行列,走在隊首的是女王,胳膊挽著蓋爾芒特公爵。我恰在這時趕到。公爵雖然離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著的手對我極盡招呼與友好的表示,那樣子像是在告訴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會被人當作夾著柴郡乾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宮庭語言方面已經開始老練起來,連一步也沒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笑容,仿佛是面對一位似曾相識的人行禮,接著朝相反的方面繼續走自己的路。對我的這一致意方式,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賞識,即使我有能耐寫出一部傑作,也未必得此殊榮。它不僅沒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儘管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餘人還禮——而且也沒有躲過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親後,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母親,但就是隻字不提我那樣行事不對,應該上跟前去。她對我母親說,她丈夫對我這樣致意讚歎不已。說再也沒有比那更得體了。人們不停地為這一鞠躬尋找各種各樣的優點,可就是無人提起明顯是最為珍貴的一點,即舉止審慎得體;人們也對我讚不絕口,我明白了這種種讚譽之詞與其說是對過去的獎賞,毋寧說是對將來的一種引導,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學校校長之口的微妙之辭:「別忘了,我親愛的孩子們,這些獎品是獎給你們的,但更是獎給你們父母的,為的是讓他們在下一學年再送你們來上學。」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當外社團的某個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舉止審慎的人,說「需要找他們的時候,准能找到他們,不需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人放心」,這簡直就象在間接地告誡一位渾身臭烘烘的家僕,洗澡對身體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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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畫家,十八世紀最優秀的大型裝飾畫家。

  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離開門廳前,我與她閒聊時,我聽到了一種嗓音,從此之後,這嗓音我怎麼都能辨別清楚,決不可能出任何差錯。這是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在特殊場合的竊竊私語聲。一位臨床醫生根本用不著候診的病人掀起襯衣,也無須聽診他的呼吸,只要聽聽其嗓音,就足可以確診。後來,我在沙龍裡曾多少次聽到某個人的聲調或笑聲,往往為之感到詫異,他雖然極力模仿自己的職業語言或所在圈子裡的人的舉止風度,故作莊重高雅的姿態,或裝出一副粗俗隨便的模樣,但憑我這雙訓練有素,象調音師的定音笛那般靈敏的耳朵,從那虛假的聲音中,足可分辨出「這是一個夏呂斯式的人物」!這時,一家使館的全體人員走了過來,向德·夏呂斯先生致意。儘管我發現上面提及的此類病態僅僅是當天的事(當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時候),但要作出診斷,也無須提問,無須聽診。不過,與德·夏呂斯先生交談的德·福古貝先生顯得捉摸不定。可是,經歷了少年時代似懂非懂的階段之後,他早該明白自己是在與什麼東西打交道了。同性戀者往往以為世上唯有自己以這種方式作樂,可後來又誤以為——又是一個極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膽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貝先生沉湎于這種於他也許是種享受的樂趣,時間並不很久。外交生涯對他的生活產生了影響,使他規規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學學校寒窗苦讀,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不得不一直過著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會失其功能和活力,漸漸萎縮,德·福古貝先生正是這樣,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體力和敏銳的聽力,他喪失了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所具備的那種很少發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外國,這位全權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認那些身著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實際上與他同屬一類。德·夏呂斯先生喜歡對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舉他的嗜好,他便怒氣衝衝,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貝先生美得驚喜交集。這並非因為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之後,他想入非非,試圖利用天賜良機。而是這三言兩語的指點,確實漸漸改變了×公使團或外交部某部門的面貌,想起來象耶路撒冷聖殿或蘇薩的禦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劇中,指點阿塔莉弄清了若亞斯與大衛是同一種族,告訴阿布納「身居王后之位」的愛絲苔爾有「猶太種族」的血親。見大使館的年輕成員紛紛上前與德·夏呂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貝先生看樣子感慨萬千,猶如《愛絲苔爾》①一劇中的埃莉絲在驚歎:

  天哪!這麼眾多天真無邪的英姿佳麗,

  四面八方蜂飛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結隊!

  多麼可愛的羞色在她們臉上盡情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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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辛的三幕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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