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三


  這時,從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養稀有動物的花園深處,透過大敞的門扉,向我傳來了一陣深呼吸的聲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氣吸進滿園春色。那聲音漸漸靠近,我循聲走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德·佈雷奧代先生低低的一聲「晚安」,這聲音不象磨刀謔謔聲,更不象糟蹋莊稼地的野豬崽的嗷嗷亂叫,而像是一位救星救急時的慰問。此人不如德·蘇夫雷夫人有權有勢,但也不象她那樣生性不樂於效勞,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親王的關係也要隨便得多,也許,他對我在德·蓋爾芒特家族所處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更瞭解我的地位舉足輕重,可開始幾秒鐘,我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見他鼻神經乳頭不停抽搐,鼻孔大張,左顧右盼,單片眼鏡後的那對眼睛瞪得滾圓,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觀。不過,聽清我的請求後,他欣然接受,領著我向親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鄭重其事卻又俗不可耐的樣子,把我介紹給親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點,一邊略加舉薦。蓋爾芒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友好、隨和,充滿情誼,那麼在我看來,親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經、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聽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可是,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幾句,那冷峻、嚴肅的語氣與巴贊和藹可親的話語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照,我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面就與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種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相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像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裡,比如在法院、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的傲慢氣派,可內心裡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若與他們相處熟了,就會覺得他們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繼續令尊先生的事業?」他問我,神態冷淡,但又不乏興趣。我猜想他這樣問我只是出於禮貌,於是我簡明扼要給予回答,然後即離開了他,讓他接待新到的來賓。

  我一眼瞥見了斯萬,想和他攀談幾句,可恰在這時,我發現蓋爾芒特親王沒有站在原地接受奧黛特丈夫的問候,一見面,就象抽水泵那樣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園深處,有人傳說,甚至「要把他攆出門外」。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那麼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從報上得知一個捷克樂團兩天前演了整整一個夜場,同時瞭解到孟加拉戰火繼續不斷燃燒,眼下,我又集中了幾分注意力,想去觀賞一下著名的于貝爾·羅貝噴泉。

  噴泉位於林間空地的一側,周圍樹木環繞,樹木美不勝收,不少樹與噴泉一樣古老。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風吹拂,才見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十八世紀賦予了它盡善至美的纖纖身段,可噴泉的風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斷絕了它的生命。從此處看去,人們感覺到的與其是水,毋寧說是藝術品。噴泉頂端永遠氤氳著一團水霧,保持著當年的風采,一如凡爾賽宮上空經久不散的雲霧。走近一看,才發現噴泉猶如古代宮殿的石建築,嚴格遵循原先的設計,同時,不斷更新的泉水噴射而出,本欲悉聽建築師的指揮,然而行動的結果恰似違背了他的意願,只見千萬股水柱紛紛噴濺,唯有在遠處,才能給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噴發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噴射的水柱常被紛亂的落水截斷,然而若站在遠處,我覺得那水柱永不彎曲,稠密無隙,連續不斷。可稍靠近觀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湧的水所保證,哪裡有可能攔腰截斷,哪裡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無力的水珠從水柱上灑落下來,途中與噴湧而上的姊妹相遇,時而被撞個粉碎,捲入被永不停息的噴水攪亂了的空氣渦流之中,在空中飄忽,最終翻落池中。猶猶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與堅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鮮明對比,柔弱的水霧在水柱周圍迷濛一片,水珠頂端一朵橢圓形的雲彩,雲彩由千萬朵水花組成,可表面像鍍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騰著,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團,迅猛沖天而上,與行雲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陣風吹來,就足以把它傾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時,甚至會有一股不馴的小水柱闖到外面,若觀眾不敬而遠之,保持適當距離,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會被濺個渾身透濕。

  這類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颳風時發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當不快。有人告訴德·阿巴雄夫人,說蓋爾芒特公爵——實際上還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畫廊,去畫廊,需經過聳立在噴池欄旁的雙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為真,可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個柱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熱風刮彎了水柱,把美麗的夫人澆得渾身濕透,水從袒露的低領流進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進水池一般。這時,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節奏分明的哞叫聲,這聲音大得浩蕩的大軍都能聽見,但卻拉成一段段,似乎並不是向整個大軍,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隊發出的;原來是符拉季米爾大公看見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縱聲大笑,事後,他常說,這真是最開心的一件事,一輩子也看不夠。幾個好心人提醒這位莫斯科人,該說句表示撫慰的話,她聽了准會高興,可這位婦人雖然已經年滿四旬,卻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邊用披巾揩著身上的流水,顧不得那落水象惡作劇似地打濕了噴池的護欄,獨自離去。大公心底還算善良,覺得確實應該撫慰一番,頭一陣威震全軍的大笑剛剛平息下來,便又響起比第一次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嚎叫聲。「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劇院一樣,擊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別人犧牲她的青春以誇獎她的靈活。有人正在同她說話,卻被噴泉的水聲沖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聲又壓倒了水聲:「我以為親王殿下跟您說了點什麼,」「不!是跟德·蘇夫雷夫人說的。」

  她應聲答道。

  我穿過花園,又登樓梯,由於親王不在場,不知和斯萬到哪兒去了,樓梯上圍著德·夏呂斯的來賓越來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爾賽宮,王弟殿下宮中的來客就多了起來。我上樓時被男爵喊住,而此時在我的身後,又有兩位夫人和一位年輕公子擠過來想向他道安。

  「在這兒見到您,真可愛!」他一邊向我伸過手來,一邊說。「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親愛的埃米尼。」他無疑想起了剛剛以蓋爾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與我說過話,於是又頓生一念,想擺出一點姿態,對本來令他不悅的事表露出幾分滿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爺的放肆氣派,鬧騰起來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病患者,話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過分挖苦的口氣:「真可愛,」他繼續說道,「可也特別滑稽。」說罷,他朗聲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歡悅,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類語言難以傳達其歡快心情。這時,有的人看透了這傢伙,知道他難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傷人,本來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結果卻幾乎丟了體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別生氣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知道,我很喜歡您。晚上好,昂迪奧施,晚上好,路易-勒內。您去看過噴泉了吧?」那口氣與其是在詢問,倒不如說是在證實。「很美,是吧?真是妙極了。本來還可以再好些,當然,有的玩藝兒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國就無與倫比了。不過,就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屬￿最佳之列。佈雷奧代肯定會對您說,不該掛上燈,這無非是想讓人忘記當初出那餿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過,總的說來,還好,被他弄得只稍微醜了點。要改造一件傑作比創造一件難多了。再說,我們心中多少都有點兒數,佈雷奧代不如于貝爾·羅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來賓行列,客人們正一一步入宮邸。「您和我那可愛的弟媳奧麗阿娜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吧?」親王夫人問我道,她剛剛離開了進口處那把座椅,我與她一起回到了客廳。

  「她今晚會來的,我今天下午見到了她。」女主人繼續說道,「她答應我要來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們倆一起去大使館參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時能出場的王親國戚都會赴宴,場面肯定很嚇人。」任何王親國戚都嚇不倒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沙龍裡聚集過的何其多。當她稱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簡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蓋爾芒特夫人嘴上說「場面肯定很嚇人」,那純粹是蠢話,在上流社會的人身上,比起虛榮心來,愚蠢還是占上風。有關她的家譜,她自己知道的還不如一位普通的歷史教師多。至於她所結識的人,她儘量顯得連別人送給他們的綽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親王夫人問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參加常被稱為「波姆蘋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舉辦的晚宴,聽我給以否定的回答,一時說不上話來。後不,無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見多識廣,結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與常人無異,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蘋果』,可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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