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五


  接著,他渴望再瞭解一點「內情」,微笑著向德·夏呂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詢,又充滿欲念。「噢,瞧您,當然的事。」德·夏呂斯先生一副博學者無不通曉的神氣,像是在對一個毫無學識的蠢貨說話。可德·福吉貝先生兩隻眼睛再也不離開那些年輕的秘書,使德·夏呂斯先生大為惱火,駐法×使館的大使是位老手,這些秘書當然不是他隨隨便便挑來的。德·福古貝先生一聲不吭,我只觀察著他的目光。可我從小就習慣提供古典戲劇的語言,甚至可讓無聲之物說話,於是,我指使德·福古貝的眼睛說起話來,這是愛絲苔爾向埃莉絲解釋馬多謝出於對自己信仰的虔誠,堅持在王后身邊只安排與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詩句:

  然而他對我們民族的愛戀,

  讓錫永的姑娘雲集在宮殿,

  柔嫩的鮮花被命運之風搖曳,

  象我一樣被移栽頭頂一天異色,

  在一個與世俗隔絕的地方,

  他(大使閣下)精心管教把她們培養。

  德·福古貝先生終於不再用自己的目光,開口說話了。

  「誰知道,」他憂傷地說:「在我所駐的國度,是否也存在這種事?」「很可能。」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是從狄奧多西國王開的頭,儘管我對他的實情毫無所知。」「啊,絕對不可能!」

  「那麼,他就不該擺出那麼一副樣子。他總是裝模作樣。一身『嗲聲嗲氣』,我最討厭那副樣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說,您應該很瞭解他是個什麼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錯看了他。不過,他確實挺有魅力。與法國簽署協約那一天,國王還擁吻了我。我從來沒有那麼激動過。」「那正是時機,跟他傾訴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還了得!不過,我在這方面沒什麼害怕的。」我離得不太遠,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頭默默地詠誦起來:

  國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誰,

  這一秘密始終緊鎖著我的嘴。

  這場半無聲半有聲的對話只持續了片刻,我與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廳也才走了幾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絕倫、身材嬌小的棕發夫人攔住了:「我很想見到您。鄧南遮從一個包廂裡瞧見了您,他給T親王夫人寫了一封信,說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尤物。只要能與您交談十分鐘,他死了也心甘。總之,即便您不能或不願見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無論如何要給我確定個約會時間。有些秘密的事兒,我在這裡不能說。我看得出您沒有認出我來,」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爾馬公主府中(可我從未去過)認識您的。俄國大帝希望您父親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來,伊斯沃爾斯基正好也在,他會跟您談此事的。我有份禮物要贈送給您,親愛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轉過身子,繼續說道,「這份禮物,除了您,我誰都不送。這是易蔔生三部戲劇的手稿,是他讓他的老看護給我送來的。我留下一部,另兩部送給您。」

  蓋爾芒特公爵並沒有對這份厚禮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鄧南遮是死人還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說家、劇作家前來拜訪他的夫人,把她寫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會人士總是喜歡把書看成一種立方體,揭開一面,讓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認識的人「裝進去」。這顯然是不正當的,而且只不過是些小人而已。當然,「順便」見見他們也並無不可,因為多虧他們,若有暇讀書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開面具」。不管怎麼說,最明智的還是與已經謝世的作家打交道。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唯有《高盧人報》上專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體」。若公爵報名參加葬禮,那位先生無論如何得把德·蓋爾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參加葬禮的「要人」名單的榜首,但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願意列名,他也就不報名參加殯儀,只給死者親屬寄去一封唁函,請他們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親屬在報上發表了「來信表示悼念的有蓋爾芒特公爵等等」這一消息,那決不是社會新聞欄編輯的過錯,而是死者的兒女、兄弟、父親的罪過,公爵稱他們是些不擇手段往上爬的傢伙,下決心從此不再與他們來往(拿他的話說,不與他們「發生糾葛」,可見他沒有掌握熟語的確切含義)。不過,一聽到易卜生和鄧南遮的名字,加之他們是死者還是活人還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皺起眉頭,他離我們並不太遠,不可能沒有聽到蒂蒙萊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門的甜言蜜語。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雙全,動人魂魄,無論是才還是貌,擇其之一就足發令人傾倒。可是,她並不是出身於她如今生活的這個圈子,想當初一心只嚮往文學沙龍,只與大作家結交,先後做過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絕不是情人,她品行極為端正——大文豪們都把自己的手稿贈送給她,為她著書立說,是偶然的機會把她引入聖日爾曼區,當然,這些文學方面的特權也為她提供了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著去討人喜歡,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睞。可是,她已習慣於周旋、耍手腕,為人效勞,如今儘管已無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國家機密要向您透露,總有權貴要介紹您結識,不斷有大手筆的水彩畫要贈送給您。在所有這些毫無必要的誘惑之中,確有幾分虛假,但卻給她的一生書寫成一部錯綜複雜、閃閃發光的喜劇,她確實有能耐促成眾多省長和將軍的任命。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邊走著,一任她那天藍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動,但波光茫茫,以避開她不願結交的人們,遠遠望去,她不時隱約地感到,他們興許是充滿危險的暗礁。我們倆在來賓的人牆中間向前走去,他們明知永遠不可能結識「奧麗阿娜」,卻如獲至寶,無論如何要把她指給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爾,快,快,快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輕人談話呢。」只覺得他們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個清楚,仿佛在觀看七月十四日的閱兵儀式或大獎頒發儀式。這並非因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比她嫂子的更有貴族氣派,而是因為前者的常客,後者從不願邀請,尤其是她丈夫的緣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薩岡夫人的知己阿爾方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她就決不會接待,因為奧麗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對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爾斯親王常領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帶他去見親王夫人,因為他十有八九會讓她掃興;還有幾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對他們很感興趣,可親王這位堅定的保皇黨人就恪守原則,不願接待他們。他的反猶太主義立場也是出於原則、任何風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無濟於事。他之所以接待斯萬,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蓋爾芒特家族中也難有他稱之為斯萬,而不叫查理,是因為他知道斯萬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後嫁給了一位猶太人,做過貝裡公爵的情婦,這樣一來,他常常說服自己相信斯萬的父親是親王的私生子這一傳說。倘若這一假設成立,斯萬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純血統了,但實際上純屬無稽之談,斯萬的父親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與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麼,您沒有見過這等富麗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談起我們所在的府邸時這樣問我。可大大讚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宮殿」之後,她又迫不及待地補充說,她寧願呆在「自己那個簡陋的小窩裡,」比這裡要強幹百倍。「這裡『參觀參觀』確實可觀,可這臥室裡,曾發生過多少歷史悲劇,讓我睡在裡面,非抑鬱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軟禁在布盧瓦堡、楓丹白露或盧浮宮,被世人遺忘了,排憂解愁的唯一辦法就是自言自語,慶倖自己住在莫納代契慘遭暗殺的房間裡。一杯甘菊茯,豈能解憂傷。瞧,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來了。我們剛剛在她府上用過晚餐。她明日要舉辦每年一次的盛大聚會,我以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錯過一次晚會。若晚會在鄉間舉行,她也會登上馬車趕去,而不願錯過機會。」

  實際上,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今晚赴宴,與其說是為了不錯過他人府上舉辦的聚會,毋寧說是為了確保自己盛會的成功,搜羅最後一批志願赴會者,同時也是以某種方式在最後時刻檢閱一下次日將光臨她遊園會的人馬。的確,不少年來,聖德費爾特家聚會的賓客早已今非昔比。想當年,蓋爾芒特圈子裡的顯貴女人,寥若晨星,但由於受到女主人的熱情款待,她們漸漸領來了各自的女友。與此同時,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發展,風流社會的無名鼠輩人數逐年減少。這一次,這位不見了,接著,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麵包」一樣,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長時間,這兒的聚會便無聲無息了,可恰是多虧了這一點,可以放心邀請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來此共享歡樂,用不著費神去請體面的人士。他們又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呢?在這兒,他們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①花式糕點和優美的音樂節目嗎?前後幾乎形成鮮明對比,聖德費爾特沙龍當初開張時,是兩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猶加兩根女像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沙龍大樑,可最近幾年,只見兩位極不合體的人物混雜在上流社會中:年邁的德·康布爾梅夫人和一位建築師的妻子,這位女子聲音甜美,人們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幾曲。她倆在聖德費爾特夫人府中再也沒有一個熟人,為自己的女伴一個個不見蹤影而悲戚,覺得自己礙手礙腳,看樣子象兩隻未能及時遷徙的燕子,時刻可能凍死。來年,她們便沒有受到邀請。德·弗朗克多夫人沒法為她那位酷愛音樂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為明確的答覆,只有短短的這麼一句回話:「要是您覺得音樂有趣,誰都可以進來聽嘛,這又不犯罪!」

  德·康布爾梅夫人覺得這種邀請不夠熱切,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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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麵包與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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