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〇


  不管怎交談聲,他正在與剛剛結識的西多尼亞公爵閣下誇誇其談。人們往往可從對方的公開主張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呂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亞先生則從各自的惡習中很快嗅出了對方的怪癖,對他倆來說,一到交際場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懸河,乃至不容對方插話。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所雲,他們很快判斷出這毛病不可救藥,於是拿定主意,當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論,而是各唱各的調,絲毫不理會對方說些什麼。就這樣,組成了這混亂的聲響,象在莫裡哀的劇中,幾個人同時在講述不同的事情,嘈雜一片。男爵嗓門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佔據上風,蓋過德·西多尼亞有氣無力的聲音,可後者並不因此而氣餒,一旦德·夏呂斯先生停下喘口氣,這間歇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貴人我行我素,嗚嚕嚕持續不斷的低聲細語。我本來很想請求德·夏呂斯先生把我引薦給蓋爾芒特親王,可我擔心(有諸多理由)他會生我的氣。我的所作所為對他真太忘恩負義了,一來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來自那天夜晚他親親熱熱送我回家以來,我對他一直沒有絲毫表示。不過,我並無先見之明,把就在這天下午我剛剛目擊的絮比安與他之間發生的那個場面當作托詞。我那時對此並無絲毫的懷疑。確實,前不久,我父母責備我手懶,遲遲沒有動筆給德·夏呂斯先生寫幾句話,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發雷霆,怪他們逼我接受有損體面的主張。不過,只是因為我怒不可遏,想說句他們最不中聽的話,才報以如此謊言。事實上,我絲毫沒有懷疑男爵大獻殷勤會隱藏著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圖。我把那件事情純粹視作荒唐行為,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父母。然而,有時未來就居留在我們身上,我們卻不知道,我們原以為是撒謊的戲言恰正切中了即將出現的現實。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對此無疑會寬大為懷。可令他惱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現在蓋爾芒特夫人府上,猶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頻頻露面一樣,我的出現似乎在無聲地莊嚴宣告:「唯有通過我,方可躋身這些沙龍。」這是個嚴重的過失,也許還是個不可補贖的罪過,我沒有往深裡多想。德·夏呂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門,專用以對付不對他言聽計從,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許多人眼裡,已經開始變作雷卡通了,再也無力將任何人驅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許他還以為,他的能量雖已減弱,仍不失其威力,在類似我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裡,雄風猶存。因此,選擇他在這次盛會上為我幫忙,我覺得很不適宜,因為僅僅我在場似乎就構成了對他自命不凡之架勢的諷刺與否定。

  這時,我被一個相當俗氣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蓋爾芒特府中看見我,大為詫異。我見他在場,也不少奇怪,親王夫人府上竟見到他這類人物,可謂空前絕後。他不久前剛為親王治癒了傳染性肺炎,其實親王早已用過藥,出於對他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打破慣例,邀請他赴會。因他在沙龍裡絕對不認識任何人,總不能象個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廳裡遊來蕩去,所以一眼認出我之後,便平生第一次覺得有無數的事情要對我傾訴,這使他得以保持鎮靜,也正出於這一原因,才向我走來。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這人特別注意任何時候都不得誤診。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為一位病人初診之後,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診斷方向發展。諸位也許還未忘記,當初我外祖母老毛病發作,當晚我就把她領到他家診治,恰好撞見他讓人為自己縫製獎旗,縫得還真夠多的。時過境遷,他再也記不清我們曾差人給他送過訃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對吧?」他對我說,話中帶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慮了。「啊!果然這樣!想當初,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分鐘起,我對她的診斷就完全灰了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這樣,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謝世的消息,我也許應該為他歌功頌德,為整個醫學界歌功頌德,然而,我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示,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滿意的感覺。醫生的過失屢見不鮮。他們往往對攝生療法持樂觀態度,但對最終的療效則表示悲觀,因而犯下過錯。「葡萄酒嗎?限量喝一點對您不會有什麼壞處,這可以說是一種健身劑……房事嗎?不管怎麼說,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過分,請聽清我的話。凡事物極必反,過分就是毛病。」這一下子,對病人是多大的誘惑!這誘惑著病人放棄兩種起死回生之妙藥:飲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臟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一旦出現嚴重障礙,儘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單憑想像,將之歸結為癌症了事。對於不治之症,再治療也無濟於事,自然沒有必要繼續給病人看病。於是,病人自己掙扎,為自己規定了嚴格的進食制度,身體漸漸康復了,總算活了下來,大夫原以為他早已進了拉雪茲神甫公墓,不料卻在歌劇院大街相遇,對方向他脫帽致意,他卻視之為大不敬的奚落行為。其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處遊蕩的流浪漢死刑,那傢伙似乎毫不懼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達。醫生們(當然不指全部,我們思想中並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會為自己的診斷得以證實感到欣喜,但一般來說,更為自己的判決宣佈無效感到惱火,憤怒。正是由於這一原因,雖然E教授見自己沒出差錯,內心無疑感到滿足,但不論他有多得意,他還很善於逢場作戲,顯出一副悲傷的模樣,跟我談起我們所遭受的不幸。他並不打算敷衍幾句了事,因為談話給他提供了保持鎮靜的機會和繼續呆在客廳的理由。他跟我談起近日天氣炎熱,儘管他素有文化修養,完全可以使用純正的法語表達思想,可他卻這樣對我說:「這樣高燒,您不難受嗎?」究其原委,原來是自莫裡哀時代以來,醫學在其知識領域略有進步,可在術語方面卻毫無起色。我的對話者緊接著添上一句:「眼下,必須避免發汗,這麼個天,尤其在過熱的客廳裡更容易引起發汗。等您回家,想喝點什麼,您可以以熱攻熱」(這意思顯然是說喝點熱飲料)。

  由於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對這一問題頗感興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學者的一部著作中讀到,出汗對腎有害,因為正常情況下通過別的渠道分泌的卻通過皮膚排掉了。我為這酷暑感到遺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熱天病逝的,我幾乎就要指控這鬼天氣坑人了。可是,我並未跟E大夫談起這些,倒是他主動對我說,「這種大熱天,會出大量的汗,其好處就是腎可以同時減輕負擔。」看來,醫學不是準確的科學。

  E教授死纏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離開我,可我剛剛發現了福古貝侯爵,只見他朝後退了一步,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畢恭畢敬,一左一右行了兩個屈膝禮。德·諾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見我與他結識,現在,我倒希望能通過他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因本書篇幅有限,不允許我在此細細解釋由於年輕時發生了何種事故,德·福古貝先生才與德·夏呂斯先生過從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話說,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會,象德·福古貝先生這樣的為數甚少(也許就獨他一人)。不過,倘若說我們這位在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公使也有著男爵身上某些同樣的缺陷的話,那也只是小巫見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對人往往一時懷有好感,一時又充滿仇恨,其表現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極其溫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鑽其感情多變的空子,一會激起誘惑的欲望,一會又惶惶不安——也是想像的結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視,至少也是擔心暴露自己的企圖。由於他心底純潔,堅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這人雄心勃勃,自進入參加會考的年齡之後,為此犧牲了一切樂趣),尤其因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貝先生此一時,彼一時的多變性情,顯得滑稽可笑,且暴露無遺,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恭維起人來毫無節制,滔滔不絕,充分表現出其雄辯的才華,同時連諷刺帶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語氣刻薄至極,讓人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然而,德·福古貝先生卻與他相反,表白好感時,那語氣像是個末等社會的小人,又像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也像是位官場的老爺,總之平庸無奇;若是罵起人來(和男爵一樣,往往是徹頭徹尾的無事生非),則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沒完沒了,毫無幽默感,與公使先生六個月前親口所說的往往大相徑庭,叫人格外生厭,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話重提:變化中不乏常規,倒給德·福古貝先生的不同生活階段增添了一種天體之詩意,若無此詩意,他豈能勝人一籌,與天體試比高低。

  他問候我的這聲晚安就絲毫沒有德·夏呂斯先生請安的韻味。那舉止千般造作,他卻自以為是上流社會和外交場合的翩翩風度,此外,德·福古貝先生還伴以放肆、灑脫的姿態,笑容可掬,一方面為了顯得生活如意——可他內心裡卻為自己得不到擢升,時刻受到革職退休威脅而有難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則為了顯出年輕,充滿男子氣概,富於魅力,然而在鏡中,他卻看到自己那張多麼希望保持迷人風采的臉龐四周已經刻上道道皺紋,甚至再也沒有勇氣去照一照。這並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別人,只要往這方面想一想,他也會膽顫心驚,因為流言蜚語,醜聞訛詐著實令人可怕。本來,他幾乎象個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從他想到凱道賽①,希望獲得遠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轉而絕對禁欲,這一變,活象成了籠中困獸,總是東張西望,露出驚恐、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極,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輕時的那幫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氣包了,若有個報童沖他喊一聲「買報了」,他會嚇得不由自主地渾身哆嗦,以為被對方認出,露出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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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貝為忘恩負義的凱道賽犧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興許還希望惹人喜歡——內心有時會突然衝動。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給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裡耍了多少陰謀詭計,動用了夫人多少信譽(由於德·福古貝夫人出身高貴,長得又膘肥體壯,一副男子相,特別是她丈夫平庸無能,人們都以為她具有傑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職權了),不明不白,把一個一無長處的小夥子拉進了公使團成員之列。確實,數月或數年之後,儘管這位無足輕重的隨員毫無壞心眼,但只要對上司哪怕有一點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為受到蔑視或被出賣,再也不象過去那樣對他關懷備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懲治。上司鬧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於是,政務司司長每天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來函:「您還等什麼?還不趕快給我把這刁滑的傢伙調走?為了他好,教訓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過一過窮光蛋的日子。」由於這一原因,派駐到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專員職務並不令人愉快。不過,在其他方面,因為他完全具備上流人士的常識,所以,德·福古貝先生仍是法國政府派駐國外的最優秀的外交人員之一。後來,一位所謂上層的無所不知的雅各賓黨人取代了他,法國與國王統治的那個國家之間很快爆發了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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