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一


  德·福古貝先生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個共同之處,就是不喜歡先向人請安。他們寧可「還禮」,因為他們總是擔心,自上次分手後,也許對方聽到了別人對他們的閒話,不然,他們說不定早已主動向對方伸出手去。對我,德·福古貝先生不必費神顧慮這一問題,我很主動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於年齡差別的緣故。他向我回了個禮,驚歎而又欣喜,兩隻眼睛繼續轉個不停,仿佛兩旁長著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覺得在求他帶我去見親王之前,還是先請他把我介紹給德·福古貝夫人更合乎禮儀,至於見親王的事,我準備等會兒再提。一聽我想結識他夫人,他似乎為自己也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遲疑地舉步領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後,他連手勢加目光指著我,盡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卻一聲不吭,數秒鐘後,活蹦亂跳地獨自離去了,撂下我,一人與他夫人呆在一起。她連忙向我伸出手來,可卻不知面對誰表示這一親切的舉動,我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貝先生忘了我叫什麼,甚或根本就沒有認出我來,只不過出於禮貌,不想向我挑明,結果把引見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啞劇。因此,我的行動並無更大的進展;怎能讓一位連我的姓名都不知曉的婦人把我介紹給男主人呢?再說,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貝夫人交談一會兒。這使我心煩,原因有二。其一,我並不打算在晚會呆很長時間,因我已與阿爾貝蒂娜說妥(我給她訂了一個包廂看《費德爾》〉,讓她在子夜前一點來看我。當然,我對她毫無依戀之情,我讓她今晚來,只是順應了一種純粹的肉欲,儘管在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樂於拜訪味覺器官,尤其喜歡尋覓清涼。除了少女的吻,它還更渴望喝杯桔子飲料,遊個泳,或者靜靜觀賞那輪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剝淨的水果,鮮汁欲滴,不過,我想呆在阿爾貝蒂娜身邊——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涼爽——以擺脫那許許多多迷人的臉蛋(因為親王夫人舉辦的不僅僅是夫人的晚會,也是少女們的聚會)不可避免地將給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嚴的德·福古貝夫人長著波旁家人的嘴臉,鬱鬱寡歡,沒有絲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們並無惡意,都說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褲。不錯,這話裡的真實性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德·福古貝夫人,簡直是個男子漢。她天生就是這副樣子,還是後天才變得如我看到的這股模樣?這倒無關緊要,因為不管是先天所生還是後天所變,反正都是大自然創造的最動人心弦的奇跡之一,尤其是後天的變化,如此奇跡造成了人類與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種假設——後來的德·福古貝夫人天生就是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夠成立,那麼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給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偽裝。不喜歡女色但又想改邪歸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個未婚妻,壯實得象菜市場上的搬運工。倘若相反,這女人並非天生男人性格,那麼便是她自己為討夫君的歡心,甚或毫無意識地通過擬態,漸漸養成,就象有的花在擬態性作用下,給自己披上類似其意欲引誘的昆蟲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愛,恨自己不是男人,於是便漸漸男性化了。除我們所關心的這一情況外,誰沒發現有多少最正常不過的夫妻最終都變得性格相似,有時甚至互換了一副性格?從前有一位德國首相叫比洛夫親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為妻。時間一長,在親王身上,人們發現這位作為丈夫的日爾曼人漸漸養成了多麼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親王夫人卻慢慢染上了德國人的粗魯。姑且不提我們所描繪的這些規律的特殊例子,誰都知道有那麼一位傑出的法國外交官,他是在東方最享有盛譽的偉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貫所在。隨著他日漸成熟,衰老,一個東方人竟在他身上脫穎而出,絕沒有誰懷疑這位東方人,誰見到他,都會為他頭上少戴了頂土耳其帽而遺憾。

  還是言歸正傳,談談那位公使的陌生風尚吧,我們方才提及他那遺傳變異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後天養成,還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貝夫人成了一個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親王夫人,她總是身著馬服,不僅僅從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氣概,而且還從不愛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惡習,在一封封說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宮廷中那些貴族大老爺之間的勾當。造成德·福古貝夫人一類女人身上出現男子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們遭受丈夫的遺棄,為此感到恥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徵漸漸失卻光澤。她們最終養成了丈夫所不具備的優點和毛病。隨著丈夫日漸輕佻,愈來愈女子氣,愈來愈不知趣,她們活象毫無魅力的雕像,變得男子氣十足,而這種陽剛之氣本應由丈夫來表現的。

  恥辱、厭倦、憤懣的印記使德·福古貝夫人端端正正的臉龐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饒有興味且好奇地打量著我,簡直象個討德·福古貝先生歡心的年輕小夥子,既然漸漸衰老的丈夫如今更愛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為翩翩少年。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猶如外省人對著時新服飾用品商店的商品目錄冊,聚精會神地描著漂亮的畫中人大小恰正合適的套頭連衣裙(實際上,每一頁畫得都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由於變換服飾與姿態,造成錯覺,看出像是許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誘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動著德·福古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飲料。可我連忙脫身,推託說我馬上要走,可還沒有見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園門口與幾位來客交談,我離那兒並不太遠。可這段距離令我生畏,簡直比赴湯蹈火還要可怕。

  花園裡站著許多婦人,我覺得可通過她們引見一下,她們一個個裝模作樣,驚歎不已,實際上茫然不知所措。舉辦此類盛會,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為現實,因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關注。諸多文人都有一種愚蠢的虛榮心,一位名副其實的作家卻無比虛榮,要是閱讀一位對他向來推崇備至的批評家的文章,發現文中不見自己的名字,提的盡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儘管文章可能不乏驚人之筆,他也不會有閒心再讀下去,因為有作品需要他去創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會的女人閑極無聊,無所事事,一旦在《費加羅報》上看到:「昨日,蓋爾芒特親王夫婦舉行了盛大晚會……」便會驚叫起來:「怎麼搞的!三天前我跟瑪麗-希貝爾整整交談了一個鐘頭,她竟然對我隻字未提!」於是,她絞盡腦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麼對不起蓋爾芒特家。必須承認,親王夫人的盛會有所不同,不僅引起未受邀請之人的驚訝,有時,受邀請的客人也同樣覺得奇怪。因為她的晚會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門,邀請一些被德·蓋爾芒特夫人冷落了數年的客人。而幾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麼淺薄,每個人對待同類僅以親疏論是非,請了的親親熱熱,不請的耿耿於懷。對這些人來說,儘管都是親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沒有得到邀請,這往往是因為親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滿,因他早已把他們逐出教門。據此,我完全可以斷定,她沒有跟德·夏呂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場。德·夏呂斯先生正站在德國大使身旁,憑倚著花園門前通往宮邸的主樓梯的欄杆,儘管男爵身邊圍了三四個崇拜他的女人,幾乎擋住了他,但來賓都得上前向他問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聽得一連串的問候聲:「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維爾克洛茲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維爾納夫人,晚上好,菲利貝,晚上好,我親愛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聲問候不時被德·夏呂斯先生履行公務的囑託與詢問(他根本不聽回答)所打斷,這時,他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帶幾分親善:「注意小姑娘別受涼了,花園嘛,總有點兒潮氣。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倫堡夫人。姑娘來了嗎?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連衣裙了嗎?晚上好,聖謝朗。」當然,他這副姿態含著傲氣。德·夏呂斯先生知道自己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員,在這次盛會中舉足輕重,優越於他人。但是,也不僅僅含有傲氣,對具有審美情趣的人來說,倘若此盛會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舉行,而是出現在卡帕契奧①或委羅內塞②的油畫中,那麼,盛會這個詞本身就會引起奢華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呂斯這位德國親王可能會想像著這場盛會正在湯豪澤③的詩篇中舉行,他儼然以瑪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爾堡的進口,降貴紆尊向每位來賓問候一聲,來賓魚貫進入城堡或花園,迎接他們的是百奏不厭的著名《進行曲》的長長的短句樂章。

  --------
  ①卡帕契奧(約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最偉大的敘事體畫家。
  ②委羅內塞(1528—1588),十六世紀威尼斯畫派的主要畫家和著名色彩大師。
  ③湯豪澤(約1200—約1270),德國抒情詩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