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二九


  第二卷

  第一章

  我說不準是否受到邀請,並不急於前往參加蓋爾芒特府上的晚會,於是獨自在外閒逛,可是,夏日似乎並不比我更著急逝去。儘管已經九點多了,它還在協和廣場流連忘返,給魯克爾索方尖碑罩上一層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著,它又改變了方尖碑的色彩,將之轉變為另一種物質,其金屬感之強,致使方尖碑變得不僅更珍貴,而且顯得更細薄,更柔軟。人們想像著也許可把這一瑰寶扭彎,或許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彎曲了。月亮已懸掛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剝淨的桔子,儘管表面稍有點兒損傷。再過數小時,它也許就會變成一彎錚錚金鉤。一顆可憐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縮其後,獨自去陪伴著這輪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於勇氣,一面保護著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進,仿佛手持勢不可當的武器,高擎著東方的象徵,揮動著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鉤大刀。

  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門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羅公爵;我不再記得,半小時前,自己還一直惶惶不安,擔心——它不久又要困擾著我——不請自來。人們往往會有這類擔心,可有時一時分心,把危險丟諸腦後,事後很久才回想起當時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輕的公爵道了安,鑽進了府邸。可這裡,我必須先交待一點情況,雖然微不足道,卻有助於理解不久就要發生的事情。

  這天晚上,有個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著夏特勒羅公爵,可卻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許人。此人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門子(當時稱「傳呼」)。德·夏特勒羅先生遠談不上是親王夫人的至愛親朋——僅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龍的接待。十年來,公爵的雙親與她一直不和,最近半個月,才重歸於好,這天晚上,他們因事不得不離開巴黎,故派兒子代表他們夫婦赴會。可是,幾天前,親王夫人的門子在香榭麗舍大道與一年輕人相遇,覺得他長相迷人,雖想方設法,卻未能弄清其身分。這倒不是因為那位年輕公子不客氣大方。門子挖空心思,對這位年紀輕輕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諛逢迎,他反都一一領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羅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謹小慎微;他愈弄不清與他打交道的是誰,便愈不肯公開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對方的底細,也許會更害怕,儘管這種恐懼並無道理,他始終不露真相,只讓對方把自己視作英國人,但他待門子如此大方,深得門子的歡心,門子渴望與他再次相會,滿懷激情,追根問底,可公爵對他的種種提問,只答了一句話:IdonotspeakFrench。」①就這樣,兩人一直走完了加布裡埃爾大街。

  --------
  ①英語,意為:我不會講法語。

  雖然蓋爾芒特公爵毫無顧忌——因其表兄弟的母親的門第之故——裝模作樣,似乎在蓋爾芒特—巴維埃爾親王夫人的沙龍裡找到了點古弗瓦西埃府的陳跡,但是,此沙龍的安排,在社交圈裡可謂獨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據此,大家普遍認為這位夫人具有獨創精神,聰慧過人。晚宴後,不管隨後進行的交際晚會場面多大,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上, ,來賓被分成苦幹小圈子,需要時,自可轉過身來。親王夫人走去帶頭就座,仿佛有選擇地坐入其中的一個小圈子,以顯示此舉的社會意義。而且,她大膽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員吸引過來。比如,若要提醒德達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興——另一圈子的德·維爾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讓人看到她的後背,她的脖頸兒有多漂亮,親王夫人便毫不猶豫地提高嗓門:「德·維爾米夫人,德達伊先生正在欣賞您的脖頸兒呢,他可是個大畫家呀。」德·維爾米夫人心領神會,這分明是直接邀她參加交談,便以其平素騎馬養成的靈巧動作,絲毫不打擾身旁的賓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轉動四分之三圈,幾乎正對著親王夫人。

  「您不認識德達伊先生?」女主人問道,對她來說,對方聽她招呼,靈巧而又難為情地轉動座位還不夠。「我不認識,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維爾米夫人回答道,畢恭畢敬,姿態動人,顯得十分得體,令眾人羡慕不已,同時,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並未正式介紹給她的著名畫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來,德達伊先生,」親王夫人說,「我來把您介紹給德·維爾米夫人。」於是,德·維爾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轉過身那樣,動作靈敏地給《夢》的作者讓座。這時,親王夫人便將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確實,她喊德·維爾米夫人不過是找個藉口,以便離開第一個小圈子,她在此已度過十分鐘的規定時間,接著再到第二個圈子露個面,同樣賜給十分鐘。只用三刻鐘,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顧,每一次似乎都是即興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則是想充分顯示出「一位貴夫人」是多麼自然地「善於接人待物」,可眼下,晚會的賓客才開始陸續到來,女主人坐在離進口不遠的地方,上身筆直,神態傲然,近乎皇家氣派,兩隻眼睛以其熾烈的光芒熠熠閃亮,身旁,一邊是兩位容貌並不俊俏的殿下,另一邊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幾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後排著隊。對面就是親王夫人,毫無疑問,她的花容玉貌並非是我對這次晚會記憶猶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憶的東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這副臉龐是多麼完美無瑕,仿佛是軋製而就的一枚紀念章,美麗絕倫,為我保留了永恆的紀念價值。若在晚會的前幾天遇到她邀請的客人,親王夫人通常總是說:「您一定來,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與他們交談。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來到她的面前,她對他們卻無話可說,也不起身歡迎,只是一時中斷與兩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閒聊,表示感謝:「您來了,太好了。」這並不是她真的認為客人前來赴會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為了進一步表現她的盛情;謝罷,遂又把來賓打發到客流中去,補充道:「德·蓋爾芒特先生就在花園進口處,您去吧,」讓來客自行參觀,不再打攪她。對有的賓客,她甚至沒有一句話,只給他們露出兩隻令人讚歎的縞瑪瑙眼睛,仿佛他們只是來參觀寶石展覽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個進府的是夏特勒羅公爵。

  已在客廳的賓客對他笑臉相迎,競相握手問候,公爵忙著一一還禮,卻沒有發現門子。但門子一眼便認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門子曾多麼渴望有所瞭解,過一會兒,他就要弄個一清二楚了。門子請問兩天前相遇的「英國人」尊姓大名,以便稟報,內心感到的不僅是激動,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禮。他似乎覺得自己就要向眾人(然而人們卻覺察不出異常)公開一個秘密,可如此唐突,要當眾揭露,真是罪過。一聽見來賓回答是「夏特勒羅公爵」,他感到驕傲極了複了鎮靜,對他的徽章圖案瞭解得八九不離十,急忙主動補充對方過分自謙的身分,大聲通報:「夏特勒羅公爵殿下大人到!」聲音中既有職業門子的鏗鏘有力,又有至愛親朋的柔情蜜意。可現在,輪到能報我了。我只顧細細打量女主人,可她還沒有看見我,我未多考慮眼前這位門子的職權,對我來說,此人的職權著實可怕——儘管害怕的原因與德·夏特勒羅先生的不一樣——門子全身披黑,活象個獄卒,身邊簇擁著一幫奴僕,身著最為悅目的號衣,一個個身強力壯,時刻準備擒拿擅自闖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轟出去。他問了我的姓名,我象個任人捆綁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訴了他。他立刻威嚴地揚起腦袋,不等我開口央求他小聲點兒——以便萬一我真的未受邀請,可以保住面子,若是應邀而來,也不失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體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頂的力量,唱出了那幾個令人心悸的音節。

  傑出的赫胥黎(其侄兒目前在英國文學界佔有決定性地位)說過這麼一件事,他手下的一個女病人怎麼也不敢再去上流社會,因為就在人們彬彬有禮請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發現已經坐著一位老先生。她心裡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動作,就是那席上坐著的老先生,兩者必有一個是幻影,因為別人決不可能指給她一個已被佔用的席位。可是,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參加晚會,她一時猶豫不決,覺得受不了,心裡折騰開了,不知人們對她親熱的表示是否確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虛無的幻覺的指引,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內心痛苦萬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惱,也許就遜色多了。一聽到轟響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場滅頂之災的先聲,為了顯出我內心篤篤定定,沒有半點犯疑,我不得不擺出一副堅定的神態,向親王夫人走去。

  當我行至距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她使發現了我,這徵兆使我的擔心化為烏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陰謀詭計的迫害對象,她不象見到其他賓客時那樣,坐著一動不動,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來。瞬息間,我終於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歎了口氣,當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後,發現席位是空的,終於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個幻影。親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與我握手。她一時站立著,賜我以殊榮,恰如馬萊伯一節詩的最後一句所雲:

  天使起立,向他們示以敬意。

  她為公爵夫人尚未抵達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場,我會感到無聊。為了向我道這聲日安,她竟握著我的手,風度翩翩地圍著我旋轉一周,我頓時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風裹挾而去。我簡直以為,她當即要對我大開恩典,如同一位領舞女郎,贈我象牙頭手杖或一隻手錶。可實際上,她什麼也沒有給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士頓舞,而像是聽了貝多芬的一段至聖的四重奏,擔心打亂了那雄壯的樂聲,頓時停止了交談,或不如說壓根兒就沒有開始談過,看到我進來後仍然容光煥發,只告訴我親王在什麼地方。

  我離開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對我絕對無話可說,這位身材頎長、美貌絕倫的婦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斷頭臺的貴夫人一樣高尚,不敢獻給我蜜裡薩酒①,只是誠心誠意地對我重複已經對我說過兩遍的話:「親王就在花園,您去吧。」可是,若到親王身邊去,這就意味著內心的疑慮將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困擾著我。

  --------
  ①一種藥酒,對醫治眩暈症有特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