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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公爵一個人在書房裡接待我。我進去時,從裡面走出一個白髮蒼蒼的小老頭,一副窮酸模樣,象貢佈雷的公證人和我外祖父的幾個朋友那樣系著小黑領帶,但比他們更缺乏自信,他恭敬地向我行禮,等我過去後才下樓。公爵從書房裡對他嚷了些什麼,我沒聽清,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朝牆深深鞠躬,儘管公爵看不見,他仍一次次地重複著,就象有人用電話和你聊天時向你發出毫無用處的微笑一樣。他說話用的是假嗓子。他又一次象商人那樣謙恭地朝我鞠了一躬。說不定他就是貢佈雷的一個商人,因為他土頭土腦,陳腐,溫和,看上去很象那裡的小人物和謙卑的老頭兒。

  「奧麗阿娜待一會兒就來,」我進去後,公爵對我說。斯萬過會兒要來給她送他的馬耳他騎士團錢幣論文的校樣,更糟的是,還要給她送來一張印刷有錢幣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奧麗阿娜情願先換好裝,這樣,就可以和斯萬一直呆到我們出去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家東西多得沒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張照片還不知道往哪裡放呢。可我的妻子待人太好,太想讓人家高興。她認為,應該請求斯萬把騎士團所有的會長並排放在一起讓她看一看,他在希臘羅得島發現了印有他們頭像的勳章。剛才我對您說是馬耳他,實際上是羅得島,但和耶魯撒冷的聖約翰騎士會是一回事。其實,奧麗阿娜完全是因為斯萬在研究這方面的問題才對這個感興趣的。我們家族和馬耳他騎士團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在今天,您認識的我那個弟弟還是騎士團一個最顯要的成員哩。這些事我本該對奧麗阿娜講的,但她肯定不屑一聽。相反,當斯萬對中世紀聖殿騎士團的研究(因為對某一個修會發狂地感興趣的人絕對不可能研究其他修會)剛轉入對它的繼承者羅得騎士會的研究,奧麗阿娜就立即想看這些騎士的頭像。他們同兩個名叫呂西尼昂①的塞浦路斯國王相比,不過是一些毛頭小夥子而已。我們家族是那兩個國王的直系後代。可是,就因為斯萬對他們一直不感興趣,奧麗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呂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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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呂西尼昂國王是法國呂西尼昂家族後代。在塞浦斯路斯歷史上,前後有兩個呂西尼昂國王,吉·德·呂西尼昂國王(1129—1194)曾向聖殿騎士團贖回了塞浦路斯島。

  我沒能立即同公爵談我來訪的目的。因為有幾個親戚或朋友,如德·錫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羅斯公爵夫人,來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飯前會客),沒找著她,就在公爵這裡待了一會兒。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最先來。她衣著樸素,骨瘦如柴,但和藹可親。她手中拿著一根拐杖。我還以為她受傷了,或有殘疾。可她的動作十分敏捷。她悲傷地同公爵談起了他一個表兄弟(不是蓋爾芒特這個世系的,如果是的話,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數日,最近突然惡化。可是公爵雖然對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復地說著:「可憐的馬馬」多好的一個小夥子」,但看得出來,他認為他表兄弟的病沒什麼要緊。因為公爵對即將出席的晚宴興致勃勃,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盛大晚會並不厭煩,更重要的是,淩晨一點鐘,他要偕同妻子去參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妝舞會。服裝已經準備就緒,他將穿路易十一的服裝,而公爵夫人將裝扮成伊薩波·德·巴伐利亞王后①。因此,公爵想盡情地娛樂,不想讓可憐的阿馬尼安·德·奧斯蒙的病痛掃了他的興致。接著又來了兩個手柱拐杖的夫人,一個是德·普拉薩克夫人,另一個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們都是佈雷吉尼伯爵的女兒,是來拜訪巴贊,向他通報馬馬表兄弟病勢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聳了聳肩。為了改變話題,他問她們晚上去不去瑪麗—希爾貝家。她們回答說不去,因為阿馬尼安就剩一口氣了。她們甚至把公爵將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還向他列舉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瑪麗—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為奧斯蒙侯爵同她們的關係不如同公爵的關係親近,因此公爵認為,她們取消晚宴的「變節行為」是對他的間接譴責,就對她們不大熱情了。因此,儘管她們從佈雷吉尼公館的高地下來看望公爵夫人(更確切地說,來向她報告她們的表兄弟病情危險,作為親戚,不應該再進行社交聚會),但她們沒待多久就走了。瓦爾比日和多羅泰(這是她們的名字)拄著登山運動員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們屋脊的陡路。我從沒想到問一問蓋爾芒特夫婦,她們為什麼要使用拐杖。而且這在聖日耳曼區十分普遍。也許,她們認為整個教區都是她們的地盤,不喜歡坐馬車,寧願步行,可她們由於無節制地狩獵,從馬上摔下過(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傷,或者因為住在塞納河左岸潮濕的舊城堡裡,得了風濕性關節炎,要走長路就不得不使用拐杖。或者,她們不是專程長途跋涉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們的花園(離公爵夫人的花園不遠)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順便過來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們總不至於帶著剪刀或噴壺到公爵夫人家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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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薩波·德·巴伐利亞(1371—1435),法王查理四世的王后。

  我在公爵回來的當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動。可是,當我告訴他,我來他家,是為了求他的妻子打聽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請我參加她的晚會時,他的臉即刻變得陰沉起來。我觸及了蓋爾芒特夫婦不願效勞的那一類事。公爵對我說,現在談這個問題已為時過晚,萬一親王夫人沒邀請我,她會以為在向她要請帖,從前就有過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絕了,因此,他再也不願意讓他們感到他在直接或間接地插手他們客人的名單,在「干涉」他們的家事,再說,他和他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飯就回家,因此,萬一他們不去參加親王夫人的晚會,最好的藉口就是他們還沒有回巴黎,否則,他們肯定願意為我派人去問一問,或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們已經回來了。不過,肯定是來不及了,親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單擬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關係不好?」他問我,露出了懷疑的神態。蓋爾芒特家的人總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誰同誰吵架,怕人家背著他們言歸於好。公爵向來喜歡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決定都攬在自己身上,他最後裝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對我說:「聽著,我親愛的,您剛才對我說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訴奧麗阿娜。您知道,她很樂於助人,又非常喜歡您,不管我說什麼,她都會派人送信給她堂弟媳的,這樣,假如她吃完飯覺得很累,也就沒有藉口不去參加她堂弟媳的晚會了。我求您,不要對她提起這件事。如果您決定去參加晚會,我不用對您說,我們會為和您一起度過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興的。」人情實在是太神聖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講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讓人感到我在我的請帖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勞之間有一刻猶豫不決,我裝出沒有識破德·蓋爾芒特先生是在給我演戲,答應他決不向他的妻子談起我來訪的目的。我問公爵,我有沒有可能在親王夫人家裡遇見德·斯代馬裡亞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對我說,「您說的這個名字我知道,俱樂部年鑒上可以看到。這種人是不可能到希爾貝家去的。您在那裡只會看到過於斯文、過於乏味的人,會有一些公爵夫人,她們的爵號大家以為早已絕嗣,時機使它們得以新生,還有各國大使,許多科布格公國的人和不少外國的殿下,但您決不可能看到斯代馬裡亞的影子。希爾貝不用說見到她,就連聽到您提起她,都會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歡畫,我有一幅好畫應該讓您看一看,是我從堂弟那裡買來的,其中部分是用埃爾斯蒂爾的畫支付的。他那些畫,我們顯然是不喜歡了。堂弟把它作為菲利浦·德·尚巴涅①的畫賣給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偉大的一個畫家畫的。您想知道我的想法嗎?我相信這是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可能是為了捕捉或加深對我的印象。一個僕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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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利浦·德·尚巴涅(1602—1674),弗蘭德斯畫派最著名的畫家之一,擅長肖像畫。

  「公爵夫人讓我問一問公爵先生,是不是願意接待斯萬先生,因為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好。」

  「讓斯萬先生進來,」公爵看了看表,知道離換衣服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沒有準備好。是她約他來的。您可不要在斯萬面前說起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喲,」公爵對我說,「我不知道請沒請他。希爾貝很喜歡他,因為他認定他是貝裡公爵的私生孫子,這當然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這個,您想想,我堂弟會理他嗎?他在百米外看見一個猶太人,都要把他臭駡一頓哩)。但是現在,由於德雷福斯案件,事情變得嚴重了。斯萬早該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應該同那些人斷絕來往;然而相反,他盡說些令人遺憾的話。」

  公爵把僕人叫回來,問他派去打聽德·奧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來了沒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盤: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斷氣前,也就是說,在被迫居喪前派人去打聽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馬尼安仍然活著,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會,參加蓋爾芒特親王的晚會和化妝舞會。舞會上他將裝扮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婦進行最有刺激性的幽會,直到第二天,待娛樂活動結束後,他再派人去打聽消息。如果堂兄弟夜裡去世,他就開始服喪。「還沒有回來,公爵先生。」「真見鬼!這兒的人做事總要熬到最後一分鐘。」公爵說。他怕阿馬尼安「斷氣」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報上,這樣他就不能去參加化妝舞會,便叫人給他拿來一份《時代》晚報,報上沒有這個消息。

  我好久沒看見斯萬了,猛然一見,我覺得他有些變樣,心裡嘀咕,他從前是不是蓄鬍子,要不就是不留平頭。事實上,他的確有很大「變化」,因為他病容滿面,疾病使他改變了模樣,讓人乍一看會懷疑他從前不蓄鬍子或不留平頭。(斯萬患的正是他母親患的那種病,她被這種病奪走了生命,得病時正好也是斯萬這個年齡。事實上,由於遺傳關係,我們的生命充滿了神秘的數字和魔法,仿佛真有巫婆在作祟。因為人類通常都有一定的壽命,對於一個家庭,對於家庭中彼此長得十分相象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萬衣著高雅瀟灑,他的打扮,就象他妻子的打扮一樣,把昔日的他和現在的他緊密地聯繫起來。他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緊腰禮服,襯托出他頎長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條紋手套,頭頂喇叭形灰禮帽,這種式樣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專門為他,為薩岡親王、德·夏呂斯先生;莫代納侯爵、夏爾·阿斯先生和路易·德·蒂雷納伯爵特製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親切微笑,同我熱情握手,這使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以為他不會立刻認出我來的,我對他說我感到很吃驚,,他聽了哈哈大笑,還略帶點氣憤的樣子,又一次使勁地握了握我的手,仿佛對我說我這樣猜想,是懷疑他頭腦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摯。然而他就是沒認出我來,只是幾分鐘後,聽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這事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當德·蓋爾芒特先生的一句話使他發現是我時,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話語和對我講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因為他對社交生活那一套駕輕就熟,運用自如。不僅如此,他舉止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即使在衣著上也顯示出他的首創精神,這一點同蓋爾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這位社交老手儘管沒有認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時,不象單純追求形式主義的社交界人士那樣冷淡而生硬,而是和藹可親,風度優雅,這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時的風度是一樣的(當她遇見你時,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對你笑臉相迎),和聖日耳曼區的貴婦們習慣遵循的死板的禮節完全不同。同樣,他的帽裡子(按照一種正在消失的習慣,他把帽子放在腳邊)是用綠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們不用皮革做帽裡,但(據他說)因為皮革耐髒,其實(他自己沒有說)是戴起來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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