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一六


  即使德·夏呂斯先生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的府邸說成是神秘莫測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宮,這也不足以解釋我在接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帖時的驚愕。這件事發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飯後的兩個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納去了。當我打開一張外表看來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請柬上印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巴伐利亞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駕光臨的字樣時,我驚得目瞪口呆,但我馬上擔心有人在搞惡作劇,想叫我到一個沒有邀請我的府上去作客,而被扔出門外。誠然,從社交觀點看,被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邀請與被允許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飯,兩者相比,後者難度更大。雖然我對紋章學所知甚微,但我僅有的那些知識告訴我,親王沒有公爵高貴。再說,我心想,上流社會女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象德·夏呂斯先生所說的那樣,和她同類的智商有質的不同。但是,我的想像力給我描繪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見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現的東西,正如埃爾斯蒂爾在突出一種誘視效果時,會忽視物理的基本概念,儘管他能夠駕馭這些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認識公爵夫人的時候,蓋爾芒特這個名字一旦加上親王夫人這個爵號,也總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東西,正如一個音符,一種顏色或一個數量,受到明暗變化、數學「符號」或美學「符號」的影響後,會發生深刻的變化一樣。蓋爾芒特名字加上親王夫人爵號後,就成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時代回憶錄中的名字;我把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想像成經常有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這些人物在場,踏入親王夫人的門檻對我來說難如登天。

  這些人儘管經過放大鏡放大,大家對他們有著各種不同的主觀看法(我以後還要提到),但他們總有一些客觀的東西,因而也就顯示出了不同。

  況且,怎麼能不是這樣呢?我們經常接觸的人同我們夢幻中的樣子相差甚遠,然而,卻和我們在名人回憶錄和書信中所看到的,我們渴望認識的人一模一要。那位和我們共進晚餐的無足輕重的老人,卻是我們在一本描寫七○年戰爭①的書中看到的人物,我們以激動的心情拜讀了他給腓特烈—查理親王②寫的充滿了自豪感的信,吃飯時我們覺得趣味索然,那是因為想像沒有和我們在一起;看書時感到其樂無窮,那是因為有想像為我們作伴。其實卻是同一個人。我們希望自己曾和德·蓬帕杜爾夫人③相識,因為她熱情地保護了文藝,但當我們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時,會感到興致索然,味同嚼蠟,仿佛來到了當代的愛捷麗④身旁,覺得她實在平庸,也許以後再也不想見到她。儘管如此,仍會有所不同。人對人的態度不會千篇一律,即使他們對我們可以說是一樣的友好,但最終會顯示出起抵銷作用的差異。我剛認識德·蒙莫朗西夫人那會兒,她喜歡同我談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當我需要她助我一臂之力時,她會毫不吝嗇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響來幫我的忙。要是換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情況就不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從來沒想使我不愉快,從來只說我的好話,對我客客氣氣,彬彬有禮(禮貌是蓋爾芒特家族豐富的精神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辦一件小事,她決不會為滿足我的需要而前進半步,就象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輛汽車,使喚一個僕人,卻不能得到一杯蘋果酒,因為這沒有列入儀式安排中。究竟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還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前者以傷害我為樂,但卻隨時準備為我效勞;後者看到有人傷害我會很痛苦,但卻決不會幫我一丁點兒忙。此外,有人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談些無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儘管才智平平,卻盡講有趣的東西。才智的形式多種多樣,彼此對立,這在文學界是這樣,在上流社會也是這樣,因此,不只是波德萊爾和梅裡美才有權互相蔑視。正因為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嚴密和專橫的目光、語言及行為體系,當我們和別人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就像是一條從她那一類才智演繹過來的定理,我認為是人們唯一應該說的話。當她對我說,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東西敞開思想,實在愚蠢時,或者,當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幹了什麼壞事而對我說:「這就是您所說的好女人,可我說她是壞女人」時,我是從心底裡贊成她的看法的。但是,當我離開德·蓋爾芒特夫人,當另一個女人和我並起並坐,把公爵夫人貶得一錢不值,對我說:「其實奧麗阿娜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甚至說(要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場,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因為她本人的聲明恰恰相反):「奧麗阿娜迷戀社交生活」時,那種專橫的現實,即德·蓋爾芒特夫人說的話絕對正確的現實就會土崩瓦解,那盞已經象普通記憶那樣遙遠的使晨曦變得慘淡無光的明燈就會消失。既然任何數學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齊次量,因此,如果有人問我,她們倆誰更高明,我當然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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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戰爭。
  ②腓特烈—查理親王(1775—1828),普魯士陸軍元帥。殘忍而兇暴。
  ③蓬帕杜爾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婦,對當時的文藝起過重要的保護作用。
  ④愛捷麗是羅馬神話中的泉水仙女,曾啟示過羅馬王努瑪。現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謀士」解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沙龍有許多特點,然而,大家談論最多的是它的排他性,這部分歸因於親王夫人的王族出身,但尤其歸因於蓋爾芒特親王頑固不化的貴族偏見(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面前從不放過對他的偏見冷嘲熱諷),因此,我認為親王是絕對不可能邀請我的,他眼裡只有殿下和公爵,吃飯時他總要大發脾氣,因為他在餐桌上的位置不是他在路易十四時代可能享受的位置,他在歷史和系譜學方面知識淵博,只有他才懂得這些禮節,就因為這個,許多上流社會人士在決斷公爵夫婦和親王夫婦之間的不同時,常常站在公爵夫婦一邊。我常聽人說,公爵和公爵夫人是新派人物,非常聰明,不象其他人,只關心貴族世家有多少支系,他們的沙龍比他們堂弟的沙龍要先進三百年。現在我凝視手中的請柬,回想起人們對我說的那些話,不由得一陣顫慄,我想很可能是有人要愚弄我而給我這張請柬的。

  要是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沒有去戛納,我還可以通過他們弄清楚請柬的真假。我原以為上流社會人士不可能象我這樣會產生懷疑,其實不然,他們也會懷疑,因此,一個作家,即使是屬￿上流社會的作家,為了客觀地、有區別地描繪各個階層,應該把這種感覺寫出來。最近我讀了一本引人入勝的回憶錄,發現其中有一個描寫懷疑的段落同我收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請柬時的心情十分相似。「我和喬治(也可能是埃利,我手頭沒有書,無法核對)渴望加入德萊塞夫人的沙龍,因為願望太強烈,當我們收到她的請柬時,我們倆都認為有必要謹慎從事,應該設法搞清楚是不是有人同我們開玩笑。」然而,敘述者不是別人,正是奧松維爾伯爵(其妻是布洛伊公爵的女兒),另一個「也」想查清楚是否是一個騙局的青年,如果叫喬治,那就是德·阿古爾先生,若叫埃利那就是夏萊親王,他們是德·奧松維爾先生兩個形影不離的朋友。

  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舉行晚會的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于前一天返回巴黎,我決定上午去看望他們。但他們一大早就出門了,還沒有回來。我先在一間小屋裡窺視他們的馬車回沒回來。我原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瞭望台,誰知選錯了地方。在這裡幾乎看不見我們的院子,但可以遠遠望見另外幾個院子,這對我雖然沒有用處,但卻暫時為我提供了消遣。象這樣同時能瞭望好幾所房屋,使畫家流戀忘返的視點不只在威尼斯能找到,在巴黎也不少見。我把巴黎比作威尼斯並不是信口開河。巴黎某些貧窮街區能使人聯想到威尼斯的貧窮街區:清晨,高高聳立、張開大嘴的煙囪被燦爛的陽光塗上了一層最豔的玫瑰色和最嫩的粉紅色;這些淩駕於房屋之上的煙囪組成了一個空中花園,色彩細膩多變,猶如德爾夫特市或哈勒姆市①的一個鬱金香愛好者開闢的空中花園。此外,那些房屋彼此距離很近,窗子隔著同一個院子相望,這使每個窗子變成了一個鏡框:這裡,一個廚娘眼望著地面在胡思亂想,那邊,一個老嫗在替一個少女梳理頭髮,黑暗中,老嫗的面容難辨,活象個巫婆;由於隔著院子,聽不見對面房子裡的聲音,只能透過長方形玻璃窗看見無聲的手勢,因此,每幢房子都為對面的鄰居並列展出一百張荷蘭畫。誠然,從蓋爾芒特府看出去,是另一番景象,但同樣光怪陸離,妙趣橫生,尤其從我所在的奇妙的三角點望去,視線一無阻擋地延伸到遠處高聳的房屋,前面有一個傾斜度很大的輪廓不太分明的坡地,那些聳立的房屋是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和普拉薩克侯爵夫人的公館,她們是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表姐妹,我從沒有見過她們。這是她們的父親佈雷吉尼伯爵的府邸。從蓋爾芒特府到這座公館,中間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築物,朝各個方向的都有,它們的斜屋頂不僅沒有擋住視線,反而延長了距離。弗雷古侯爵的車庫有一個紅屋頂的牆角塔,塔上有一個高高的尖頂,但細得象根針,擋不住視線。這個塔使人聯想起瑞士那些漂亮的古建築物,孤零零地聳立在一個山腳下。所有這些視線所及的地方,模糊不清,很不集中,從而使得德·普拉薩克夫人公館和我們之間的距離變遠了,仿佛中間隔著好幾條街,或許多山包。其實它離我們很近,但在我們的幻覺中,它就象阿爾卑斯山的一處風景那樣遙遠。公館的大方窗在陽光下猶如一片片水晶樹葉,燦爛奪目。當各層樓的窗戶為收拾房間而全部打開時,如果我們注視那些形象難辨的僕人拍打地毯上的灰塵,我們會感到心曠神怡,其樂無窮,就好象看到了透納或埃爾斯蒂爾的一幅風景畫,在聖哥達山口②的盤道上,每一高度都有一個乘驛車的旅客或一個嚮導。但是,從我所在的「觀察點」不可能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或夫人回來。因此,下午,當我又有時間繼續我的窺視時,我乾脆站在樓梯上,如果通行馬車的大門打開,我就可以看見。我就守候在樓梯上,儘管這裡看不見佈雷吉尼公館那種燦爛奪目的阿爾卑斯山美麗風光,看不見那些正在打掃房間但由於隔著一段距離而變得很小的僕人。然而,這次在樓梯上等候,將會給我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我將看到一幅風景畫,但不是透納式的,而是有關道德方面的。因為這太重要了,我還是過一會兒再來敘述,現在先講一講我對蓋爾芒特夫婦的拜訪——當我知道他們回來後,我就上他們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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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爾夫特和哈勒姆均為荷蘭城市。
  ②聖哥達山口位於瑞士境內的阿爾卑斯山區。聖哥達山口是中、南歐的交通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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