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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喂,夏爾,您是內行,您來看一樣東西。然後,小夥子們,我請你們在這裡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說,我想奧麗阿娜也快來了。」說完,他把他的「委拉斯開茲」拿給斯萬看。「我好象見過,」斯萬說,臉部肌肉痛苦地收縮著,似乎說話對他是很費勁的事。

  「是的,」由於這位行家沒有立即表示讚賞,公爵變得嚴肅起來,說道。「您很可能在希爾貝家裡見過。」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

  「您看是什麼?」

  「呵,如果我是在希爾貝家看見的,那大概是你們的一位祖先吧,」斯萬半譏諷半敬重地說。他覺得認不出他們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禮貌的,也是可笑的,但為了表示他有眼力,並顯得有教養,他只想用開玩笑的口吻談這件事。

  「當然是,」公爵粗暴地說,「是博松,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幾號我記不清了。不過,我不在乎這個。您知道,我不象我堂弟那樣守舊。我聽人提到過裡戈①、米尼亞②,甚至委拉斯開茲的名字!」說這話時,公爵用嚴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視斯萬,試圖洞察他的想法,同時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總結說(因為每當有人在他的啟發下發表一個他渴望聽到的看法時,不久他就會認為這是人家發自內心的看法),「您不要揀好聽的說。您認為這是我剛才講到的那三位大師的作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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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裡戈(1659—1743),法國畫家。
  ②米尼亞(1610—1694),法國畫家。


  「不……是……」斯萬說。

  「算了,我是一竅不通,這幅老掉牙的畫出自誰之手,不該由我來定。不過,您愛好藝術,在這方面是行家,您說這是誰畫的?」

  斯萬顯然覺得這幅畫很蹩腳,猶豫了一下:「心術不正的人畫的!」他笑著回答公爵,公爵氣得直眉瞪眼。當他平靜下來以後,對我們說:「你們在這裡好好待著,等一等奧麗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來。我叫人去對我妻子說,你們倆在這裡等她。」

  我和斯萬聊了一會兒德雷福斯案件,我問他怎麼蓋爾芒特家的人都反對重審此案。」首先,這些人骨子裡就仇恨猶太人,」斯萬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體驗,清楚地知道有些蓋爾芒特家的人並不仇視猶太人,但他和所有對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樣,為說明別人不贊同自己的意見,總喜歡說他們有先入之見,對他們的偏見無可奈何,而不認為他們的看法值得探討。此外,他的生命過早地接近終點,他就象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野獸,對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歸正,重新信奉父輩的宗教。

  「蓋爾芒特親王倒是這樣,」我說,「有人對我說過,他仇恨猶太人。」

  「哼!這個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猶立場頑固極了,他在軍隊當官時,一次牙痛發作,他寧願忍受疼痛,也不願找當地唯一的牙科醫生看病,因為醫生是猶太人,後來,他的府邸遭受火災,他寧願讓大火燒毀他的一個側房,也不願向鄰近的城堡借水泵,因為那是羅特希爾德家的城堡。」

  「順便問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嗎?」

  「去,」他回答我,「儘管我感到很累。他給我寫了一封氣壓傳送信,說是他有話要對我說。我感到最近幾天我會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這會使我傷神。我寧願馬上解決問題。」

  「可是,德·蓋爾芒特先生並不仇視猶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猶太人,因為他反對重審,」斯萬回答說,但他沒有發現他犯了預期理由錯①。「儘管如此,我很難過,剛才我讓這個人——怎麼用這個詞!應該說這個公爵——失望了,我沒有對他所謂的米尼亞表示讚賞,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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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種把未經證明的判斷作為依據的邏輯上的錯誤。

  「可是,」我把話題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聰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當洛姆親王夫人那會兒,比現在更迷人。那時,她的思想更有棱角,這一切在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貴婦身上顯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不年輕的,我怎麼對您說呢,他們的出身和我們不一樣,血液中湧動著千年的封建主義,不會沒有影響。當然,他們認為這不會影響他們的觀點。」

  「羅貝·德·聖盧不是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嗎?」

  「啊!好極了,您知道他母親可是堅決反對重審的。有人對我說,他主張重審,可我不敢相信。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不覺得奇怪,因為他非常聰明。這很了不起。」

  主張重審的觀點使他變得異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衝擊,離開了軌道,就是在他和奧黛特結婚那陣子,他也不象這個樣子。這種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法不如叫作重新歸隊,這對他是光榮的行為,因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過的、由於同貴族交往因而拋棄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萬按照祖先遺傳下來的論據,清醒地看到上流社會人士看不到的一個真理的時候,他卻表現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欽佩的,還是蔑視的,都要重新進行一次選拔,看他們是擁護還是反對重審。邦當夫人因為反對重審,他就認為她是蠢女人,這是不足為怪的,正如他和奧黛特結婚時,認為邦當夫人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並不使人感到意外一樣。同樣,當目前的新浪潮影響到他的政治見解,使他忘記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貪財之人,英國間諜(這是蓋爾芒特社交圈的一個謬論),而宣稱他始終認為克雷孟梭和戈內裡①一樣,是一個君子,一個鐵人的時候,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

  「不,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您說的,您記錯了。」但是,新浪潮不僅影響了斯萬的政治觀點,而且使他的文學觀點,甚至談論文學的方式都發生了顛倒。於是巴雷斯②變得毫無才華,甚至連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無法再讀第二遍。「您不妨試試,肯定讀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別!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反對教權,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較,會看到巴雷斯是個軟骨頭!克雷孟梭老頭是個頂好的好人。他寫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審派似乎無權批評這些荒唐的言行。他們解釋說,因為人家是猶太人,所以主張重審。如果說,一個薩尼埃特那樣的遵奉教規的天主教徒也主張重審,那是因為受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影響,她是一個狂熱的激進分子,她最反對「教權主義」,薩尼埃特不僅兇惡,而且愚蠢之極,不知道老闆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異議,說布裡肖也是維爾迪蘭夫人朋友,可他卻是「法蘭西愛國聯盟」的成員,他們則解釋說,那是因為他比別人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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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內裡(1845—1907),法國記者,曾發起一場重審德雷福斯案件的宣傳運動。
  ②巴雷斯(1862—1923),法國小說家、政治家。著有《自我崇拜》和《國家精神的小說》,頌揚個人主義和帝國主義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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