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一四


  「如果您願意告訴我可恥地誣衊我的人,先生,」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那我就留下來聽一聽,我要戳穿這個騙子的謊言。」

  「您不知道是誰?難道您忘記您說的話了?您以為向我通風報信的人不會要我發誓保守秘密嗎?您相信我會不履行諾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訴我?」我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回憶起我可能同誰談過德·夏呂斯先生,但一個也沒有想起來。

  「我不是對您說過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嗎?」他用一種令人厭煩的聲音說,「我看您不僅愛誹謗人,還愛枉費口舌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至少您也應該放聰明些,好好利用這最後一次會面,說一些有用的話嘛。」

  「先生,」我邊走開,邊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紀比我大幾倍的份上,才不跟您計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沒法說服您,我已向您發過誓了,我什麼也沒說過。」

  「那麼是我在撒謊!」他嚷道,聲音十分可怕,邊嚷邊向前一蹦,蹦到了離我只有兩步遠的地方。

  「他們把您騙了。」

  這時,他換一種溫柔、深情而憂鬱的聲調(就象演奏交響樂時,樂曲一個接一個沒有間隙,第一個似雷電轟鳴,接下來是親切而淳樸的戲謔曲),對我說:「這很可能。一句話經人重複後,一般都會走樣。說到底,還是您的錯,您沒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機會來看我,沒有通過坦率的能創造信任的日常交談,給我打一支唯一的、有特效的預防針,使我能識破把您指控為叛徒的一句話。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給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至我連愛得深,責得嚴這句話也不能說了,因為我狠狠地責備了您,但我已不再愛您。」他一面說,一面強迫我坐下,搖了搖鈴,另一個僕人走進來。「拿點喝的來,另外,叫人備好車。」我說我不渴,時候已經不早,況且我有車。「有人大概給您付了車錢,讓車走了,」他對我說,「您就別管了。我讓人備車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擔心太晚……我有房間,您可以住在這裡……」我說,我母親會擔憂的。「確實,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對您的好感開花開得太早,就象您在巴爾貝克富有詩意地同我談起過的那些蘋果樹,經不住初寒的摧殘。」即便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的好感完好無損,他也只能做到這樣,因為他嘴上說同我鬧翻了,卻硬要把我留下來,給我拿喝的,要我住下來,備車將我送回去。他似乎害怕同我分離,害怕孤獨,這種略帶憂慮的害怕心理,一小時以前,當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姐妹德·蓋爾芒特夫人挽留我時,也曾有過。他們都對我產生了一時的興趣,都想方設法多留我一分鐘。

  「可惜,」他又說,「我沒有本事叫摧毀了的花複開。我對您的好感已經枯萎,不會再複生。我一直覺得自己有點象維克多·雨果詩中的布斯:

  我是鰥夫,孤獨無依,日暮途窮。

  我和他一起又穿過綠色大客廳。我隨口對他說,我覺得客廳很美。「是嗎?」他回答,「應該確確實實地愛一樣東西。細木護壁板出自巴加①之手。您看,它們是用來和博韋的椅子和蝸形腿狹台配套的,這很可愛。您注意沒有,它們有著相同的裝飾圖案。只有盧浮宮和德·安尼斯達爾先生家裡有這樣配套的家具。我剛決定要搬到這條街來往,馬上就找到了希梅②的一個舊公館。此人過去誰也沒有見過,他只是為我才到這裡來了一次。總而言之,這裡很好。也許可以更好些,但夠不錯的了。有許多漂亮的東西,對吧?有我曾伯父波蘭王和親王的肖像,是米尼亞③畫的。咳!我跟您說這些幹什麼,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因為您在客廳裡等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噢!那他們帶您去藍廳了,」他說,神態看上去蠻橫無禮——因為我顯得不感興趣,或者說高人一等——因為他事先沒問我是在哪裡等候的。「瞧!在這間屋子裡,陳放著伊麗莎白夫人④、朗貝爾公主⑤和王后⑥戴過的全部帽子。您對這不感興趣,就象沒有看見似的。您的視神經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對這種類型的美感些興趣就好了,這裡有透納⑦的一幅彩虹,它開始在倫勃朗的這兩幅畫中間發光了,這象徵著我們的和解。您聽:貝多芬也來和他會合了。」果然,傳來了《田園交響樂》第三聲部開頭的和絃,《暴風雨後的歡樂》。樂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彈奏,可能在二樓。我傻乎乎地問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巧事,樂師是誰?「噯!誰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看不見的音樂。很美,是不是?」他語氣有點蠻橫地對我說。「可是您一點也不感興趣,就象魚見到蘋果一樣。您還是想回去?就不怕貝多芬和我?您對您自己作了判決,」當我要告辭時,他深情而憂鬱地對我說。「原諒我不能象應該做的那樣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見到您,和您再多呆五分鐘也就沒什麼意思了。我有許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當他發現夜色很美,又說:「噯!不,我也上車。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後,我要到布洛尼林園賞月去。您怎麼不知道刮刮鬍子,上別人家去吃飯,還留著幾根毛毛,」他對我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夾住我的下巴,指頭像是被吸住似的,猶豫了一下,就象理髮師那樣,沿著我的臉頰,一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園裡觀賞這『藍色的月光』,那該多好啊!」他突然地,像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對我說,接著,臉上出現了憂鬱的神態:「因為,不管怎麼說,您是很討人喜歡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討人喜歡,」他一邊親切地撫摸我的肩膀,一邊說。「應該說,以前我覺得您毫無價值。」按說我應該認為他現在仍然是這樣看我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時前他同我講話時的憤怒樣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態度很誠懇,他的善良戰勝了那種我認為是驕傲和敏感得幾乎發狂的精神狀態。我們已走到馬車跟前了,他還是在不停地說著。「好吧,」他突然對我說,「我們上車,五分鐘就可以到您家。那時,我將和您道晚安,至此,我們的關係也就永遠結束了。既然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還是好說好散,就象音樂那樣,彈出一曲完美的和絃。」德·夏呂斯先生儘管一再鄭重表示我們以後不再見面,但我敢保證,倘若我們還能見面,他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他不願意馬上被我忘記,也害怕給我造成痛苦。我這個想法是正確的,因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喔!對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為了紀念您的外祖母,我讓人給您搞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精裝珍本。這樣,這次會面就不是最後一次了。複雜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決的,只要想一想這個道理,我們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維也納會議不是開了很長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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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加(1639—1709),法國雕刻家。
  ②希梅(1808—1886),比利時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時全權公使。
  ③米尼亞(1610—1695),法國畫家,尤其擅長肖像畫。
  ④伊麗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⑤朗貝爾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的好朋友。
  ⑥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
  ⑦透納(1775—1851),英國畫家,擅長水彩畫和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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