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一三


  「很漂亮的交織花體字,」我對他說。

  「嘿!」他輕蔑地回答,「現在的年輕人對我們國家的傑作很少瞭解。要是一個柏林青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會怎麼看他?再說,您的眼睛是白長的,因為這部傑作,您對我說您讀了兩個小時。我看,您對花體字不見得比對家具的式樣更在行,不要申辯,您對式樣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著,「您甚至不知道您坐的是什麼椅子。我讓您坐路易十四式安樂椅,您卻一屁股坐到了督政府式樣的烤火用的矮椅上。過兩天,您也許會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膝蓋當馬桶呢。誰知道您要在上面幹什麼。同樣,您連貝戈特那本書的封面裝飾——巴爾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體字的過梁都沒有認出來。難道還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對您說不要總忘記我嗎?」

  我凝視著德·夏呂斯先生。他的面孔雖然令人生厭,卻比他家裡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像是上了年歲的阿波羅。但是,從他惡毒的嘴裡,似乎隨時都會噴出橄欖色和黃膽色的液體。至於智慧,不能否定他見多識廣,他知道的許多東西是蓋爾芒特公爵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樣的花言巧語掩飾心中的仇恨,人們感到這個人是會殺人的,或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或因為愛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個不可消除的意念;他還會用邏輯和巧語證明自己殺人是正當行為,殺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許多人不知強多少倍。

  「是我向您邁出了第一步,」他繼續說,「就象委拉斯開茲①在《槍騎兵》這幅畫中畫的勝利者,向著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麼都有,而您卻一無所有。我做的是一個貴族應該做的事。我的行動是不是偉大,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卻置之不理。我們的宗教勸誡我們自己要耐心。對您那些可以說是無禮的行為,如果您可以對一個遠遠比您高貴的人無禮的話,我向來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對您的耐心會無損於我的聲譽。不過,先生,現在談這一切,已不再有意義了。我對您進行了考驗,當代最傑出的人風趣地把這種考驗叫做態度的考驗,用無限的熱情考驗您的態度,他有充分理由說,這是最可怕的考驗,因為這是唯一能區分良莠的考驗。您沒有經受住,我不怪您,因為成功者寥寥無幾。不過,至少,我不希望您惡意中傷我,我希望我們將要進行的這最後一次談話能達到這個結果。」

  --------
  ①委拉斯開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一生創作大量的肖像畫、風俗畫和歷史畫。《槍騎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萬萬沒有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發怒,是因為有人在他面前說我講了他的壞話。我搜索記憶,怎麼也想不起我對誰談起過他。這純粹是哪個壞蛋無中生有。我向德·夏呂斯先生保證,我從沒有同別人談過他。「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我和您有來往,我想,這總不至於使您生氣吧。」他輕蔑地微微一笑,把聲音升到最高音域,緩慢地發出最尖細、最無禮的音符:

  「唷!先生,」他極其緩慢地讓他的音調恢復了自然,仿佛對這個下行音階頗為陶醉似地說,「我認為,您供認自己說過同我有來往,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對一個能把奇朋代爾①式家具當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講出非常準確的話,但我不認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充滿嘲諷的愛撫,竟使他嘴邊綻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認為您會說或會相信我們之間有來往!至於您在別人面前炫耀,說有人把您介紹給我了,您同我談過話,和我有點認識,幾乎沒有請求,就獲准將來有一天成為我的被保護人,我覺得您講這些話倒是順理成章的,是聰明的。

  --------
  ①奇朋代爾(1718—1779),英國制烏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間年齡懸殊那樣大,我完全有理由說,這個介紹,這些談話,這個剛剛開始的關係,對您是一種幸福。當然,這話不該由我說,但我至少可以說,這對您不無好處,說您傻,絕不是因為您把這個好處講出去了,而是因為您沒能保住。我甚至還要說,」他突然不再疾言厲色,暫時換上了充滿憂傷的溫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當您對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議置之不理時,我竟不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資產階級家庭(只是在說這個形容詞時,他的聲音才微微帶點不禮貌的摩擦音,)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此,我天真地認為,可能出了從未出過的差錯,信遺失了,或是地址寫錯了。我承認我是太天真了,可是,聖博納旺蒂爾①不是寧願相信牛會偷竊,卻不願相信他的兄弟會撒謊嗎?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既然您不感興趣,也就不必再談了。只是我覺得,就看我這把年紀,您也會給我寫信的(他的聲音真的哽咽了)。我為您設想了誘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沒對您說。您寧願不知道就拒絕,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對您說的,信總是可以寫的吧。我要是您,我就會寫信,即使處在我的地位,我也會寫。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處在我的地位。我說『正因為這樣』,是因為我認為各種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對一個聰明的工人可能比對許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說,我寧願處在我的地位,因為我知道,您做的那種事,在我可以說是相當長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做過。(他的頭朝著暗處,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否象他聲音讓人相信的那樣在落淚。)剛才我說了,我朝您邁出了一百步,可結果您後退了二百步。現在,該輪到我後退了。從今以後,我們互不認識。我要忘記您的名字,但要記住您的事例,等哪天,當我禁不住誘惑,相信人有良心,講禮貌,相信他們不會白白錯過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別把他們抬得太高。以前您認識我的時候(因為現在不再是這樣了),如果您說您認識我,我只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說,我把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場合卻完全不是這樣說的。」

  --------
  ①聖博納旺蒂爾(1221—1274),意大利神學家,哲學家。

  「先生,我發誓,我從沒說過可能傷害您的話。」

  「誰跟您說我受傷害了?」他發出憤怒的吼叫,猛地從長沙發椅上坐起來,直到現在,他才算動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濺,臉部肌肉抽搐著,像是有無數條蛇在扭動;嗓門時而尖利,時而低沉,猶如震耳欲聾的狂風暴雨。(他平時說話就十分用勁,行人在外面經過,肯定會回頭張望,現在,他使的力氣比平時大一百倍,就象用樂隊而不是用鋼琴演奏一段強奏樂曲,聲音陡然會增加一百倍,還會變成最強音。德·夏呂斯先生在吼叫。)「您認為您能夠傷害我嗎?您難道不知道我是誰?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黨,五百個互相騎在身上的小娃娃從嘴裡吐出的毒汁能弄髒我高貴的腳趾頭嗎?」

  我本想讓德·夏呂斯先生相信我從沒說過,也沒聽見別人說過他的壞話,但他的話把我氣瘋了。我認為,他說這話是因為他太驕傲,至少部分可以歸因於驕傲。還有另外一個感情方面的原因,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為原因,我也就沒什麼罪過了。不過,不知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應該回想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講話,把精神有點錯亂作為第二個原因吧。但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想。在我看來,他只有驕傲,而我只有憤怒。當他停止咆哮,鄭重地談他的高貴的腳趾頭的時候(他還撇了撇嘴,以示他對那些褻瀆他的卑微小人的極度厭惡),我再也遏制不住滿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東西發洩怒氣,但我還剩下一點辨別力,我不得不尊重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長者,甚至對他身邊的德國瓷器,也由於它們具有珍貴的藝術價值,而不敢妄加損壞,於是我撲向男爵那頂新的禮帽,把它扔到地上拚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裡,把冠冕撕成兩半。德·夏呂斯先生仍在大叫大罵,我連聽都不聽,穿過房間,準備離去。我打開了房門。沒想到門兩旁站著兩個僕人,我驚得目瞪口呆。看見我開門,他們裝出要去做事路過這裡的樣子,不急不忙地走開了。(就在那天,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比尼埃,另一個叫夏梅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用懶洋洋的步態向我作出的解釋。這個解釋是不足信的,另外三個解釋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有時需要幫助,(那又是為什麼呢?)認為需要在附近設一個「急救站」;二是他們受好奇心驅使前來偷聽,沒想到我會那樣快就出來;第三,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大發雷霆是有預謀的,是在演戲,是他讓他們來偷聽的,一方面他們喜歡熱鬧,另一方面,也許大家都能從中得到好處。

  我動怒沒有使男爵消氣,我拂袖而去倒象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讓僕人叫我回去,最後,他疾步追我到前廳,擋在門口不讓我出去,全然忘記了一分鐘前,當他在談論他的「高貴腳趾頭」的時候,還在我面前大擺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風。「行了,」他對我說,「別孩子氣了,進來呆一會兒。愛得深,就責得嚴。如果說剛才我嚴厲地懲罰您,那是因為我愛您愛得深。」我的怒氣已經消失,我沒有計較男爵說的「懲罰」二字,跟著他進去了。他叫來一個僕人,毫無自尊地讓他把帽子的碎片撿走,又拿來了一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