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〇七


  「怎麼!您去荷蘭旅行,連哈勒姆都沒去?」公爵夫人大聲說。「哪怕您只有一刻鐘的空暇,去看一看哈爾斯的畫,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說,如果把他的畫放在露天展覽,即使只能從飛速前進的電車頂層看它們,也會驚得目瞪口呆。」這句話似乎想說明我們的眼睛不過是一架快速攝影機,不承認藝術作品會使我們產生印象,因此,我聽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蓋爾芒特先生見她如此內行地同我談論我感興趣的問題,高興之極。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風采,聆聽她對於弗蘭茨·哈爾斯發表的高見,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曉暢一切。我這位年輕的客人可能認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舊時代的貴婦人,當今找不出第二個。」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樣,他們同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已完全脫離了關係。從前,我根據他們的名字,想像他們過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生活,現在我覺得他們和別的男人或別的女人沒有兩樣,只是比他們同時代人稍微落後一些,不過,兩人落後的程度不等,就和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夫婦一樣,妻子神通廣大,能夠停留在黃金時代,丈夫卻運氣不佳,只能回到歷史的青年時代,當丈夫已進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時代,妻子卻還停留在路易十五時代。當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沒有兩樣時,起初頗感失望,但由於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幾杯美酒,我開始感到這是令人讚歎的事。如果我們根據名字,想像一個名叫唐璜·德·奧地利的男人或一個名叫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女人,我們會看到他們同真實歷史毫無聯繫,就象梅塞格裡絲這一邊和蓋爾芒特城堡那一邊毫不相干一樣。無疑,在現實中,伊莎貝爾·德·埃斯特是一個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宮內沒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異。但當我們把她想像為獨一無二的,因而是無與倫比的人時,就會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樣偉大,以致我們把和路易十四共進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義的事,卻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貝爾·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從這個神話世界移到真實的歷史中,覺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點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們想像出來的那種秘性時,我們會感到失望,但繼而會由衷地感謝這位公主,因為她對曼坦納①的畫了如指掌,她在這方面的知識可與拉弗內斯特②先生相提並論,我們至今尚未重視拉弗內斯特先生的知識,拿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我們把它看得比大地還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高峰,沿著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跡下坡,發現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維克多·雨果、弗蘭茨·哈爾斯,可惜還有維貝爾,我不禁感到萬分驚異,就象一個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個荒野山谷中,由於地理位置遙遠,花木名稱奇異,覺得到處是奇風異俗,但當他穿過高大的蘆薈樹林或芒齊涅拉樹林之後,發現居民——有時居然在一個古羅馬劇場和一根雕刻著維納斯女神的柱子的遺跡面前——正在閱讀伏爾泰的《梅羅普》或《阿勒齊爾》,會感到多麼驚訝。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為名,不為利,努力通過相似文化瞭解她永遠不可能瞭解的文化,而這種相似文化對於我所認識的有文化的資產階級婦女來說是那樣遙遠,那樣高不可攀,就象一個政治家或醫生對於腓尼基文化所擁有的淵博知識那樣值得讚揚,但由於派不上用場而讓人感到可悲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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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曼坦納(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曾為伊莎貝爾·德·埃斯特的丈夫岡查加大公的宮殿作過壁畫。
  ①拉弗內斯特(1837—1919),法國詩人和文藝評論家。曾是盧浮宮博物館館長。


  「我本來可以給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畫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親切地同我談著哈爾斯,「據有些人說,這是最漂亮的一幅畫。我是從一個德國表親那裡繼承過來的。可惜它在城堡裡是一塊『采邑』。您不知道這個詞?我也是才知道,」她繼而又說,她喜歡拿舊習俗開玩笑,以為這樣就顯得時髦,但她卻不自覺地、苦苦地眷戀著舊習俗。「您看了我那幾幅埃爾現出反感,那就不用懷疑了,這肯定是一幅傑作。」斯蒂爾的畫,我很高興,但我承認,如果我能讓您看哈爾斯的那幅作為『采邑』的畫,我會更高興。」

  「我看過那幅畫,」馮親王說,「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蓋爾芒特先生說,「而且,他母親是奧麗阿娜母親的堂姐妹。」

  「至於埃爾斯蒂爾先生,」馮親王又說,「我冒昧地說一句,儘管我沒有看過他的畫,因而談不出任何意見,但我並不認為威廉皇帝應該克制對他的一貫仇恨,威廉皇帝是絕頂聰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過兩次飯,一次是在薩岡姑媽家,一次是在拉吉維爾姑媽家。應該說,我覺得他非同尋常。我沒覺得他頭腦簡單!但他身上有一種象染綠的石竹那樣『人為』的有趣的東西(她一板一眼,說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種使我驚奇,但不怎麼討我喜歡的東西。人工造出這種東西來固然令人感到吃驚,但我認為不造出來也未嘗不可。我希望我的話不會使您感到不高興。」「威廉皇帝絕頂聰明,」馮親王又說,「他酷愛藝術,對藝術作品的鑒賞力可以說是萬無一失,從來不會搞錯: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識別,並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對一件作品表大家都樂了。

  「您的話讓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說。

  「我非常樂意拿皇帝和我們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學家作比較。」親王發音不准,把考古學家的「考」讀成了「搞」,但他從不放過使用這個字的機會。「老考古學家在亞述古建築物前會慟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贗品,他就不會流淚。因此,當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貨還是贗品,你就拿去給老考古學家鑒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館把它買下來,如果他的眼睛是幹的,你就把它退回給商人,還可對商人起訴。噯!每當我在波茨坦宮吃飯,只要聽到德皇說:『親王,您應該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關作品記下來,以後決不問津,如果聽到他對一個畫展嚴辭譴責,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觀看。」

  「諾布瓦是不是不贊成英法言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對英國人恨之入骨的馮親王憤怒而陰險地發問,「他們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們不會以軍人身份幫助你們。但是,我們仍然可以根據他們將領的遇蠢對他們作出評價。最近,我的一個朋友同布達①談過一次話。您知道嗎?他是布爾人②的首領。布達對我朋友說:『軍隊搞成這個樣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實,我還是挺喜歡英國人的,但您想想,我不過是一個能(農)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就說最後這一仗吧,敵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頂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還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虜!這夠不錯的了。因為我不過是能民出身的將領。如果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歐洲軍隊較量,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們的國王,他是怎樣一個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國卻成了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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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達(1862—1919),南非將領,英勇反抗過英國侵略者。
  ②布爾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馮親王的絮叨。他講的故事和德·諾布瓦先生給我父親講的大同小異,它們不能為我的夢幻提供精神食糧。即使它們有引起我幻想的東西,那也得有很強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內心生活在這種社交時刻恢復活力,因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皮、頭髮和襯衣,也就是說,平時生活中的樂趣,這時我絲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蓋爾芒特夫人覺得馮親王講話不知輕重,反駁道。「我覺得愛德華七世①十分可愛,十分樸實,比大家認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現在也仍然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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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德華七世(1841—1910),英國國王。年輕時曾是巴黎社交界的知名人物,登基後,他的親法立場促使英法接近。

  「可是,公爵婦(夫)人,」親王惱怒地說,他沒有發覺別人在討厭自己,「如果威爾士王子只是一個普通人,那麼,就沒有一個社交圈會接納他,沒有一個人會同他握手。王后嫵媚迷人,溫和善良,但愚昧無知,這對國王夫婦畢竟有讓人反感的東西:他們全靠臣民供養,讓猶太大金融家支付他們的一切費用,作為交換,他不得不封這些猶太人為從男爵。

  就象保加利亞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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