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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他是我們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說,」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馮親王說,」但是,我們不會因此而認為他是一個真(正)直人。不!你們應該和我們接近,這是皇帝的最大心願,但他希望是誠心誠意的接近。他說: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脫帽,這樣,你們就會立於不敗之地。這比德·諾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實際。」

  「您認識德·諾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為了讓我也加入談話,對我說。我想起德·諾布瓦先生曾說過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起過這件事,他在她面前無論如何只會講我的壞話,因為,儘管他同我父親交情不錯,但他仍是毫不猶豫地叫我當眾出醜了,想起這些,我就沒有象一個上流社會人士應該做的那樣回答公爵夫人:一個上流社會人士可能會說他討厭德·諾布瓦先生,而且會讓他感到他討厭他;他這樣說是為了讓人知道,大使說他壞話,是因為他討厭他,純屬報復行為,一派胡言亂語。可是,我卻說,我認為德·諾布瓦先生不喜歡我我深感遺憾。「您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歡您,您可以去問巴贊。如果說,在眾人眼裡,我愛說客氣的話,巴贊可不是這樣,他會對您說,我們從沒有聽到諾布瓦象讚揚您那樣讚揚過一個人。最後,他還想給您在外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體不好,不會接受,所以都沒敢把他的想法告訴您父親。他對您父親可是推崇備至。」德·諾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後一個我可以期侍從他那裡得到幫助的人。事實上,儘管德·諾布瓦先生愛嘲弄人,甚至經常不懷好意,但他的外表卻使人感到公道,很象在一棵橡樹底下仲裁民事的聖路易①,說話的聲音悅耳動聽,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樣相信他的外表和聲音的人,聽到一個說話向來誠懇的人說他們的壞話。但這不妨礙他有同情心。他照樣會稱讚他喜愛的人,照樣會樂於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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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國加佩王朝最偉大的國王,英明,公正。他常在他花園的一棵橡樹下仲裁民事。

  「再說,他賞識您,我並不感到吃驚,」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他很聰明。」接下來,她隱射了一樁正在醞釀中的婚事,我還沒有聽說過:「我很清楚,我嬸母作為他的老情婦就已經不討他喜歡了,當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餘的了。而且,我認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婦了,她信教過分虔誠。布斯-諾布瓦①完全可以引用維克多·雨果的一句詩:

  與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離開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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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斯是雨果詩集《歷代傳說》第一首詩《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人,取自聖經。小說中,公爵夫人把諾布瓦比作布斯,故稱他為布斯-諾布瓦。

  我可憐的嬸母就象那些先鋒派藝術家,一生中不停地攻擊法蘭西學院,可到了暮年,卻創立了自己的小法蘭西學院,或者,象那些還俗的人,到頭來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照這樣,還不如不還俗,或不姘居。誰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著說,「也許考慮到將來會寡居吧。沒有比死了人卻不能為之服喪更悲傷的事了。」

  「啊!要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變成德·諾布瓦夫人,我相信,我們的表兄弟希爾貝會感到難過的,」德·堅約瑟夫將軍說。

  「蓋爾芒特親王為人不錯,但他確實很看重出身和禮節,」帕爾馬公主說,「那次親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鄉間住所呆了兩天。小不點兒(德·於諾爾斯坦夫人的綽號,因為她長得高頭大馬)陪我去了。親王下臺階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卻裝出沒看見小不點兒。走完臺階,來到客廳門口,親王閃身給我讓路,這時,他才說:『啊!您好,德·於諾爾斯坦夫人(自從同她分手後,他只叫她德·於諾爾斯坦夫人)』,裝出剛看見小不點兒的樣子,表明沒有必要到石階下去迎接她。」

  「我一點也不奇怪。我不用對您說,我和我的堂弟對許多問題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說,自以為是一個極端的新派人物,比誰都蔑視出身,甚至是一個共和主義者。「夫人也許有所感覺,我和他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說,如果我嬸母要嫁給諾布瓦,這一次我會站到希爾貝一邊。身為弗洛裡蒙·德·吉斯的女兒,卻嫁給這樣一個人,這正如俗話所說,會讓母雞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樣對您說呢?(這最後一句話,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話的中間,放在這裡完全是多餘的。但他隨時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這對他好象是一個格律,非常重要。)不過,請注意,」他接著又說,「諾布瓦的親屬卻是正直的紳士,出身高貴,家世悠久。」

  「聽著,巴贊,既然您贊成希爾貝的看法,又何必對他冷嘲熱諷呢,」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認為,一個人出身是不是「高貴」,這和酒一樣,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這一點,她和蓋爾芒特親王和蓋爾芒特公爵所見相同。但她沒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明,因此,她說話決不違背蓋爾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動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頭上將它蔑視。

  「你們和他不是還沾親帶故嗎?」德·聖約瑟夫將軍問,「在我的印象中,諾布瓦曾娶過拉羅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樣的關係。她是拉羅什富科公爵那個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維爾公爵這個支系的,她也是愛德華·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說,他對智慧的看法太有點膚淺,「從路易十四以來,這兩個支系再也沒有聯姻過。我們和他的關係比較遠。」

  「噢,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這個情況,」將軍說。

  「況且,」德·蓋爾芒特先生接著說,「據我所知,他母親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給了拉都·德·奧弗涅家族中的一個人。但是,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家族勉強沾點邊,而這些叫拉都·德·奧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奧弗涅,因此,我看不出這對諾布瓦先生有什麼幫助。他說他是聖特拉依①的後裔,這也許倒還有點意義,因為我們是聖特拉依的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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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特拉依,十五世紀法國軍人,女英雄貞德的夥伴,後被命名為元帥。

  在貢佈雷,有一條聖特拉依街,離開貢佈雷後,我再也沒有想起它。街的一頭與布列塔尼街相鄰,另一頭通向鳥街,因為貞德的夥伴聖特拉依娶了一位蓋爾芒特小姐為妻,導致貢佈雷伯爵領地歸入蓋爾芒特家族,聖拉依的武器也陳放在聖依萊爾教堂一塊彩繪玻璃窗下,使得蓋爾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為難,無所適從。當談話出現轉調,重新使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具有我從前常常聽到的、現在已經忘卻的音調時,我仿佛又看到了黑陶土的臺階,而今晚上,請我吃飯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給予這個名字的音調和我從前聽到的音調是多麼不同啊!如果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對我是一個集合名詞的話,那麼,這不僅是歷史上許多女人都叫這個名字,而且在我短暫的青年時代,我在這一個蓋爾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許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繼出現,當下一個在她身上紮根時,前一個就會銷聲匿跡。詞的意義在幾個世紀內都不會有很大改變,但名字對我們來說,只消幾年就會有很大變化。我們的記憶不夠牢固,心不夠博大,不可能把什麼都記住。我們的大腦沒有足夠的空間,既能記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記。我們只好在過去的、偶然發掘出來的——就象剛才對聖特拉依進行的發掘一樣——東西上進行構思。我覺得,解釋這一切是多餘的,即使在剛才,當德·蓋爾芒特先生問我:『您不認識我們的騙子』的時候,我也沒有作聲,實際上我這是在撒謊。也許他知道我認識他,只是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好意思堅持罷了。我正在胡思亂想,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現實中。

  「我覺得講這些太乏味。聽著,我們家不總是這樣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來補吃一頓飯,下次就不會再擺家譜了,」公爵夫人低聲對我說。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東西對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當一本積滿古代植物的標本集來博得我的歡心。

  德·蓋爾芒特夫人認為,公爵和將軍不停地談論家譜會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實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們談起了家譜,才使我這個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這之前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賓客使這個我從前只能進行遠距離想像的神秘莫測的名字蒙上了一層平淡無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給它加上了和我認識的人一樣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軀殼和腦袋,就和每一個迷戀《哈姆萊特》的讀者走進丹麥的埃爾西諾港①所得到的印象一樣。當然,這些地區和這段歷史使這些客人的名字佈滿了古老的樹木和哥特式鐘樓,某種程度形成了他們的形象、思想和偏見,但這只是因果關係,也就是說,可以用智慧把地區和歷史分析出來,但想像力在此卻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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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埃爾西諾港是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的故事發生地。現名赫爾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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