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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坐在帝國風格的椅子上不會很舒服,」帕爾馬公主大著膽子說。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歡,」繼而她又微笑著強調說,「我就喜歡這種坐在包著石榴紅絲絨或綠絲綢的紅木椅上的不舒服勁兒。我喜歡這種軍人的不舒服。他們只會坐象牙椅,在大廳中央叉起掄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證,在耶拿家,當您看到您面前的牆壁上畫著一個大壞蛋勝利女神,您就不會覺得坐著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認為我是壞保皇黨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並不正統。我向您保證,在那些人家裡,您會愛上這些不知其名的人,愛上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統治時期,軍人們很久沒有充分享受到榮譽,現在他們帶回來多少桂冠,甚至連安樂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覺得這別有一番風味!殿下應該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認為應該去那我就去,」公主說,「但我覺得不那麼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會安排好的。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們曾帶德·謝弗勒絲夫人去過,」公爵夫人又說,她知道這個例子很有說服力,「她高興極了。耶拿家的兒子很討人喜歡……我下面要說的可能不大得體,」她繼而又說,「他有一間臥室,尤其是那張床,誰見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當然是在他不睡覺的時候!下面的話可能更不得體:有一次,他生病臥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著床邊,刻著一個修長、嫵媚的美人魚,尾巴是用螺鈿做的,手中托著荷花。再加上旁邊的棕葉飾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證,」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為了更突出她的講話,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現力的尖手指給她的話造型似的,一面用溫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帕爾馬公主,「這確實非常動人,和居斯塔夫·莫羅①的《青年和死神》這幅畫的佈局完全一樣。殿下想必知道這幅畫吧?」

  帕爾馬公主甚至連畫家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但她拚命地點頭熱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對這幅畫很讚賞。但是臉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卻毫無光輝,一看她無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這個畫家。

  「我想,他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吧?」她問。

  「不,他象一隻貘。眼睛就象燈罩,同荷騰斯王后②的眼睛有點相象。他大概認為,對一個男人來說,讓這種相象向其他部位展開,恐怕有點可笑,於是,到了臉頰那裡,他就不再象荷騰斯王后了,他的臉蛋好象塗了一層蠟,看上去就像是古埃及蘇丹的衛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來給他打蠟似的。」接著,她把話題拉回到年輕公爵的睡床上:「斯萬看見這個美人魚和居斯塔夫·莫羅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驚。不過,」為了更引人發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嚴肅的語氣補充說:「我們用不著吃驚。小夥子得的是鼻炎。他壯得象頭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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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羅(1826—1898),法國畫家和雕刻師。
  ②荷騰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崙的妻子約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兒,拿破崙第三的母親。


  「據說他迷戀社交生活?」德·佈雷奧代先生不懷好意地、興奮地問道,期待人們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確的回答:「有人對我說,他右手只有四個指頭,這是真的嗎?」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寬容地笑了笑,回答道。「從表面看,他也許有點兒迷戀社交,因為他太年輕了。如果他是這種人,那我會感到吃驚的,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她又說,仿佛在她看來,迷戀社交和聰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風趣,我曾見過他的滑稽樣,」她進而又說,露出了鑒賞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說一個人滑稽,必須做出這種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達拉公爵的俏皮話此刻又在她耳邊響起。「再說,他還沒有被上流社會接受,因此,沒有必要說他熱衷社交生活,」她又說,也不管這樣說會不會讓帕爾馬公主洩氣。

  「我在想,要是蓋爾芒特親王知道我到她家去過,他會怎麼說。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麼會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們把一個帝國風格的彈子房整個兒地讓給希爾貝了。(她如今後悔莫及!)這都是鳩鳩傳給我們的,美極了!一半是伊特魯立亞①風格,一半是埃及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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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持魯立亞為意大利舊地區名。

  「埃及?」公主問。她不知道伊特魯立亞是怎麼回事。

  「我的上帝,兩種風格兼而有之,是斯萬對我們說的。他給我講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學淺,因此似懂非懂。不過,夫人,有一點得搞清楚,帝國風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無關係,耶拿家的羅馬人同真正的羅馬人完全是兩碼事,他們的伊特魯立亞……」

  「真的!」公主說。

  「是的,正如第二帝國時期,安娜·德·穆西或親愛的布裡戈德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有些服裝叫路易十五式服裝,但與路易十五毫無關係一樣。剛才,巴贊同您談到貝多芬。那天,有人給我們彈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夠奔放,這首曲子中有一個主題具有俄國風格。當我們想到貝多芬以為這就是俄國音樂了,我們不能不受感動。同樣,中國畫家以為自己在模仿貝裡尼①。甚至在同一個國家,當有人用一種比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現什麼。至少要過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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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貝裡尼(1400—1470),意大利畫家。

  「四十年!」公主嚇了一跳,驚叫道。

  「那當然。」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特殊的發音使她說的話(幾乎就是我的話,因為我剛好在她面前發表了類似的看法)越來越具有書面語言中「斜體字」的意味,「這很像是一個尚不存在、但將會繁衍生息的種類孤立地出現的第一個個體,這一個體具有和它同時代的人類所沒有的感覺。我可以說是例外,因為我向來喜歡有趣的新事物,它們剛一露頭,我就喜歡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盧浮宮,我們從馬奈的《奧蘭匹亞》前經過。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對這幅畫感到吃驚了。它看上去就像是安格爾的畫!然而,上帝知道我為什麼要為這幅畫辯護,我並非喜歡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許它的位置不完全在盧浮宮。」

  「大公夫人好嗎?」帕爾馬公主說。她對沙皇的姑媽遠比對馬奈的畫熟悉。

  「很好。我們談起您了。實際上,」公爵夫人仍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說的人與人之間隔著語言的障礙。此外。我承認,誰也沒有希爾貝和別人之間的障礙大。您有獨立的思想,如果您覺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樂,您就不必考慮可憐的希爾貝會怎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老實人,但他墨守陳規,因循守舊。我覺得,我同我的車夫,同我的馬,要比同希爾貝更接近,更有血緣關係。他動不動就說,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統治時期的人會怎麼想。他在鄉間散步時,總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農民讓路,嘴裡說著:『讓開,鄉下人!』說真的,當他同我說話時,就好象是古代哥特式墳墓中的『死者臥像』在同我說話,我會非常驚訝。這個活臥像儘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卻使我膽顫心驚,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他留在他的中世紀。除此之外,我承認,他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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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國歷史上的攝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國國王。


  「剛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吃晚飯了,」將軍說,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也不贊成公爵夫人開這樣的玩笑。

  「德·諾布瓦先生在嗎?」馮親王問。他念念不忘加入倫理政治學院。

  「在,」將軍說,「他還談到了你們的皇帝呢。」

  「據說威廉皇帝很聰明,但他不喜歡埃爾斯蒂爾的畫。不過,我不是說他做得不對,」公爵夫人說,「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儘管埃爾斯蒂爾給我畫過一張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這張像?畫得並不象,但很妙。他讓人擺姿勢時很有意思。他讓我擺成老太婆的姿勢。這是在模仿哈爾斯①的《醫院的女攝政》。我想,您一定知道這些,正如我侄兒說的,『至高無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輕搖著黑羽毛扇,轉臉對我說。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著頭,因為儘管她從來就是貴婦,但還要裝一裝貴婦的派頭。我說,我從前去過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沒有去哈勒姆,因為時間緊,只好突出重點。

  「啊!海牙,那可是個大博物館!」德·蓋爾芒特先生喊道。我對他說,他在那裡一定看到弗美爾②的《代爾夫特風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聞,卻傲氣十足。他裝出自命不凡的樣子,只限於回答我的問題,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談起某博物館或某畫展的一幅畫,他又記不起來的時候所做的那樣: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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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爾斯(約1580—1666),荷蘭肖像畫家和風俗畫家。
  ②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也畫肖像和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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