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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不行,我十一點還要去德·夏呂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訴我,讓我今天去吃晚飯,但叫我不要在十點四十五分以後去。不過,如果您堅持要去,至少我們可以同路到法蘭西劇院。到那裡您就在周圍了,」馮親王說。

  無疑,他認為「周圍」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紅通通的漂亮臉孔上,一雙眼睛瞪得賊大,使我感到害怕,我藉口有個朋友要來找我,婉言拒絕了。我覺得,這樣的回答對他不會傷害。但馮親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為他後來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應該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該多麼傷心!」帕爾馬公主說道,至少我覺得她是這樣說的,因為她的話是穿過馮親王的話傳到我耳朵裡的,儘管親王壓低了嗓門(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聽見),但他離我更近,使得帕爾馬公主的話聽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說,「我認為她一點也不悲傷。」

  「一點也不?您講話總是太絕對,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先生說。他又充當起懸崖的角色來了,懸崖和海浪作對,迫使海浪拋出更高的浪花。

  「我講的都是事實,這一點巴贊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說,「只是因為您在,他認為應該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他怕您會反感。」

  「啊!可別這樣,」帕爾馬公主大聲說,她怕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橫生的星期三聚會因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響。這個禁果,就連瑞典王后也一直無權品嘗。

  「是她親口對他說的。當他象個凡夫俗子,悲傷地問她:『王后在服喪?服誰的喪?陛下一定很悲傷吧?』『不,不是大喪,是小喪,小小的喪,我姐姐去世了。』事實上,她很高興,巴贊知道得很清楚,當天她就請我們去參加晚會了,還送給我兩顆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個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裡想的可能是羅貝說的那句話:Sictransit①,下半句我記不清了。」為了顯得謙虛,她故意只說前半句,儘管她清楚地記得後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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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句應該是:Sictransitgloriamundi,意思是: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束了。

  其實,德·蓋爾芒特夫人這是在開玩笑,純粹是瞎說,因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慘地去世了)一樣,心地都很善良,親人死了,總是真誠地哀悼。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品格高尚的巴伐裡亞姐妹——她的表姐妹瞭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這點。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爾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蓋爾芒特夫人人無意中遞給她的竿子——羅貝的名字,說道。「我想您認識德·蒙塞弗耶將軍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說,其實,她和這個將軍關係很密切。帕爾馬公主解釋了羅貝的願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見他的話……也許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當面拒絕,只好這樣回答。聽說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將軍幫忙,她同他的關係似乎頓時變疏遠了。然而,公爵對這模棱兩可的回答很不滿足,他打斷妻子的話題:「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奧麗阿娜,」他說,「再說,您已經求過他兩件事了,他都沒給您辦。我妻子就愛幫別人忙,」他越來越氣憤地說,想迫使帕爾馬公主收回請求,但又不想使她懷疑公爵夫人的誠意,想讓她把責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羅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麼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為他拿不定主意,就讓我們去求他,他知道,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辦法。奧麗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數太多,現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絕一次。」

  「哦!既然這樣,那公爵夫人最好什麼也不要求他了,」德·帕爾馬夫人說。

  「那當然。」公爵作了結論。

  「這個可憐的將軍,他在選舉中又一次被擊敗了。」,帕爾馬公主改變了話題。

  「嘿!這不算什麼,才第七次嘛,」公爵說。他因自己被迫離開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別人在選舉中失敗。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讓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麼!可憐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懷孕了?公主驚叫起來。

  「一點不錯,」公爵夫人說,「這是可憐的將軍唯一沒有遭到失敗的選區。」

  從此,我經常被邀請——有時只有幾個人——出席這樣的宴會,欲罷而不能。我以前一直把這些宴會上的賓客想像成聖堂的十二位聖徒。的確,他們就象最早的基教徒,聚集在蓋爾芒特府,但不只是為了分享美味佳餚,而且好象在參加耶穌的最後一次社交晚餐。因此,沒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認識了。主人把我介紹給他們時,態度顯得很親切,好象我從來就受到他們慈父般的關懷,是他們最喜歡的人,致使那些朋友每次舉行舞會,都要把我列入名單,否則,就是對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著蓋爾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蓋姆酒,一面品嘗按不同配方烹調的美味佳餚。食譜每次都是由公爵親自制定和修改的。但是,對於那些曾不止一次在這張聖桌上就過餐的人來說,不一定非來「領受聖體」不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飯後前來拜訪,用斯萬夫人的話說,來參加「飯後剔牙聚會①」:冬天,在燈光明亮的大客廳裡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籠罩的長方形小花園內飲一杯桔子水。蓋爾芒特家的花園聚會從來只招待桔子水。這似乎成慣例。加其他飲料,似乎是對傳統的背叛,正如在聖日耳曼區的盛大交際會上演出喜劇或演奏樂曲,就不成其為聖日耳曼區的交際會一樣。即使來了五百人,也只應該被認為是來探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我還能享用一長頸大肚瓶的櫻桃汁或梨汁,對我這個特權大家不勝驚異。就因為這瓶果汁,我對阿格裡讓特王產生了惡感。他和所有缺乏想像力,但不缺乏貪婪的人一樣,別人喝什麼,他都讚歎不已,要別人給他也來一點兒。因此,每次德·阿格裡讓特先生喝我這份定量的果汁,總使我感到掃興。因為果汁不多,不夠他喝的。沒有什麼能比一種果子的顏色轉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歡的了。煮過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開花的季節。果汁就象春天的果園,呈現出紫紅色,或者象果樹下的和風,無色,清涼,讓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視。可是,德·阿格裡讓特先生每次都妨礙我飽賞這一美景。晚會上儘管有糖煮水果,但是,傳統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樣,始終不變。社交聖餐儘管平平常,但照樣進行下去。在這方面,正如我一開始所想像的那樣,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親朋好友畢竟和他們令人失望的外表給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頭來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遠不變的飲料,受到的是很不熱情的接待。然而,他們不是為了充當上流界人士才來的,他們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也不是因為喜歡奢侈:他們也許喜歡,但是,到社會地位低一些的人家裡去,會享受到更豪華的奢侈,因為就在同一個晚上,某金融鉅子嫵媚的妻子會盡一切努力,邀請他們參加為西班牙國王舉辦的為期兩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狩獵活動。然而,他們拒絕了,懷著僥倖心理,來看看德·蓋爾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們不能肯定在這裡能聽到和他們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觀點,或遇到讓他們熱血沸騰的情感。有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談論德雷福斯案、共和國和反宗教法,甚至會悄聲地議論他們,說他們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談吐何等乏味。對她的議論,他們只好裝聾作啞,聽而不聞。無疑,他們不改變習慣,是因為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質量上乘,美味可口,貨真價實,令人放心。對於社交菜肴的淵源和歷史,他們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樣清楚,在這點上,他們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貴族」氣。然而,在這些飯後來訪的客人中(經過主人介紹,我同他們都認識了),剛好有帕爾馬公主談到的德·蒙塞弗耶將軍,他是德·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常客,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會來。他聽到介紹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象我是高級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剛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絕把她的侄兒推薦給德·蒙塞弗耶將軍,我只當她天生不愛幫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謀,正如即使不是在愛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謀一樣。當帕爾馬公主無意中說的話使我意識到羅貝處境危險,應該調換工作時,我就更感到她這種冷漠的態度應該受到譴責了。後來,帕爾馬公主畏畏縮縮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對將軍談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卻百股阻撓,這時,我氣憤之極,覺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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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飯後剔牙聚會」指飯後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動。

  「可是夫人,」她大聲說,「蒙塞弗耶對新政府毫無影響,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無疑是白費力氣。」

  「小聲點,別讓他聽見了,」公主悄聲對公爵夫人說。

  「殿下儘管放心,他耳聾得厲害,」公爵夫人還是大聲說著,將軍聽得一清二楚。

  「因為我認為德·聖盧先生在那裡工作不安全,」帕爾馬公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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