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〇三


  我對那個晚上記憶猶新;因為期間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紹給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夫人,我這個老同學沒聽清楚名字,以為面前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英國老婦人,所以,不管這個昔日的美人多麼健談,他只是簡單應付一下。接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把她介紹給另一個人,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說得非常清楚:「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這時,布洛克的血管裡驟然湧進了無數個「百萬」和「威望」的念頭,而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細分,他的心裡像是挨了一擊,大腦頓時激奮起來,當著這位可愛的老婦人的面,感歎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這一愚蠢的感歎使他一個星期沒有睡好覺。布洛克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意義,我卻永生不忘,因為它可以證明,人在最激動的時刻,會忘情地說出心裡的想法。

  「我認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爾馬公主說。她知道誰都不去公爵夫人嬸母家,況且,公爵夫人剛才講了那樣的話,就認為可以隨便議論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了。但又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贊成,於是加一句:

  「不過,既然她那樣聰明,其他也就無所謂了。」

  「您對我嬸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樣,」公爵夫人反駁道,「這畢竟是極其錯誤的看法。昨天墨墨還同我說起過。(她的臉刷地紅了,雙眸變得暗淡無光,大概有什麼事要瞞著我。我猜想,德·夏呂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對我的邀請,正如他讓羅貝來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樣。我感到,她臉紅的原因和公爵剛才談到他弟弟時臉紅的原因是不一樣的,儘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臉紅。)可憐的嬸母!她在人們心目中,將永遠是舊制度的人,才學超群,卻淫蕩不羈。沒有比她更平庸、更嚴肅、更無生氣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藝術的保護人,這就是說,她曾當過一個大畫家的情婦,可這位畫家一直沒能使她弄懂什麼是畫。至於她的生活,根本談不上墮落。她生來就是為了結婚,生來就是當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沒能保住丈夫(況且這是個無賴),她就乾脆把情夫當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樣會生氣,一樣會動怒,一樣的忠誠。請注意,這種關係有時候是最真誠的,畢竟難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難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奧麗阿娜,您不是正在講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嗎?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憐的德·夏呂斯夫人死後,德·夏呂斯先生悲痛欲絕,沒有一個情婦能夢想死後得到這樣真誠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請別見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歡受到和這一樣的哀悼的。各有所愛嘛!」

  「不管怎麼說,他在她死後對她的崇拜是真心實意的。確實,有時候,對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對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本來是想開玩笑的,但語氣聽上去像是在講囈語,「大家去參加他們的葬禮,對活著的人當然是不會這樣做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佈雷奧代先生,像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過,我坦率地承認,」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如果我想被一個我所愛的人哀悼的話,那也不是我小叔子採用的方式。」

  公爵的臉一下變得陰沉了。他不喜歡他的妻子隨便發表看法,尤其是對德·夏呂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對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淺,」他語氣傲慢地說。但是,公爵夫人對她丈夫具有同馴獸人或同瘋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樣的膽量,不怕把他激怒:

  「噯!您要我說什麼?我不認為這對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對她說,有多少人到他家來吃午飯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個表姐妹,一個外祖母,一個同胞姐妹一樣。這不是丈夫的悼念。說真的,他們兩個人都是聖人,這使悼念帶點特別的意味(德·蓋爾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時宜的饒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並不是在講墨墨的壞話。順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沒來,」公爵夫人接著又說,「我承認,他比誰都善良,很討人喜歡,有一股男人所沒有的溫情和心腸。墨墨有一顆女人的心!」

  「您在胡說些什麼呀,」德·蓋爾芒特夫人急忙插話道,「墨墨根本沒有女人氣,誰都不如他男子漢。」

  「可是,我沒說他有女人氣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話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說。「嘿!這個人,只要認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臉轉向帕爾馬公主,又說。

  「這很好,讓人聽了心裡頭高興,沒有什麼比兩兄弟相親相愛更叫人高興的事了,」帕爾馬公主說,就和許多平民百姓的話一樣,因為一個人在血統上可以屬￿一個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卻可以屬￿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們講到了您的家裡人,奧麗阿娜,」公主說,「昨天,我看見您的侄子聖盧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幫忙。」

  德·蓋爾芒特先生皺了皺威嚴的眉頭。當他不想給別人幫忙時,也不願意他妻子管這個閒事,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回事兒,公爵夫人不得求助於另一些人,他們會把賬記在夫妻雙方頭上,這跟丈夫一個人請他們幫忙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他自己沒對我說?」公爵夫人說,「昨天,他在我這裡呆了兩個鐘頭,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討厭。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許多人那樣不知道就不開口,他就不會比別人顯得更蠢了。那種裝腔作勢的知識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開大門……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給你講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為拉謝爾的緣故,他不想回那裡去了,」富瓦克斯親王說。

  「可他們已斷絕關係了呀,」德·佈雷奧代插了一句。

  「才沒呢,兩天前,我在羅貝的單身漢住所裡看見她了,我向你們保證,他們根本不象吵過架的樣子,」富瓦克親王回答道。他最愛散佈能使羅貝結不成婚的流言蜚語了。況且,他也可能弄錯,羅貝和拉謝爾的關係確實已結束,但斷斷續續還有來往。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上午我看見她象這樣經過香榭麗舍大街了。正如您說的,她是一個輕佻的女人,一個風塵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當然是引申義(這些話是馮親王對我說的,他隨時都要裝出精通法國文學和巴黎奧妙的樣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關……」帕爾馬公主急忙抓住這個關鍵詞,大聲說。

  「摩洛哥他能有什麼事?」德·蓋爾芒特先生正顏厲色地問,「奧麗阿娜在這方面毫無辦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為發明了戰略,」德·蓋爾芒特夫人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而且,他動輒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寫信卻把紙弄得到處都是墨水。那天他說,他吃到了卓絕的土豆,他有辦法租到卓絕的樓下包廂。」

  「他會拉丁語,」公爵誇大其詞地說。

  「什麼?拉丁語?」公主問。

  「我以名譽擔保!夫人可以問奧麗阿娜,我是不是誇大了。」

  「怎麼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氣說了一句拉丁語:『我沒見過比這更令人感動的Sictransitgloriamundi①的例子』了。我能給殿下這樣說,那是因為我們請教了一些語言學家,提了二十個問題後,終於把它拼湊起來了。可是羅貝是一口氣說出來的。我們勉強能聽出裡面有拉丁詞。他就象莫裡哀的喜劇《沒病裝病》中的一個人物!這句話他是在奧地利皇后歸天時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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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為:這個世界的光榮就這樣結束了。

  「可憐的女人!」公主大聲說,「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說,「有點瘋瘋癲癲,神經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個可愛的瘋子。只是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她為什麼不買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脫開了,她只好暫停講話,免得把假牙咽進肚裡。」

  「那個拉謝爾同我講起過您,她對我說,小聖盧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歡您甚於喜歡她,」馮親王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飯,一邊對我說。他臉色鮮紅,笑聲不止,笑時露出了全部牙齒。

  「要是這樣,她該嫉妒我,討厭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盡說您的好話。要是換了富瓦克斯親王的情婦,那她也許會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頭跟我一起走,我給您解釋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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