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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這樣說,巴贊,」公爵夫人說。她不喜歡別人貶低她客廳裡的東西。「我對埃爾斯蒂爾的畫決不是不加區別地全盤肯定。應該有所取捨。但這不等於說他沒有才華。應該承認,我買的這幾幅畫有著無與倫比的美。」

  「奧麗阿娜,在這一類風俗畫中,我最喜歡我們在水彩畫展上看到的那幅維爾貝①先生的作品。那張小畫算不上什麼大作品,您可以說只有巴掌那麼大,但是畫上看得出畫家手指的功夫;那位瘦骨嶙峋、肮髒不堪的傳教士,站在一個弱不禁風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這畫面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奧的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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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爾貝(1840——1902),法國畫家和劇作家,擅長風俗畫。

  「我想您認識埃爾斯蒂爾,」公爵夫人對我說,「他很討人喜歡。」

  「他很聰明,」公爵說,「當您同他談話時,您會感到納悶,為什麼他人這樣聰明,畫的畫卻如此平庸。」

  「不只是聰明,甚至相當風趣,」公爵夫人說,神態就像是一個內行的品嘗家。

  「他沒開始給您畫一張像嗎,奧麗阿娜?」帕爾馬公主問。

  「畫了,把我畫得象只煮熟的蝦。但是,這幅畫不會讓他名垂史冊。難看死了,巴贊曾想把它毀掉。」

  德·蓋爾芒特夫人經常說這句話。但也有幾次,她的評價截然不同:「我不喜歡他的畫,但他給我畫過一張漂亮的肖像。」這兩種評價用在不同的場合:當有人同她談她的畫像時,她就用第一種評價;如果不同她談這張畫像,她又想讓知道有這張畫像,她就用第二種。前一種為了賣俏,後一種是虛榮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畫成這樣!這那裡是肖像,明明是謊言嘛!我幾乎不會捏畫筆,但我覺得,如果我來畫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畫出來,也肯定是一幅傑作,」帕爾馬公主認真地說。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樣,毫無可愛之處,」德·蓋爾芒特夫人裝出憂鬱、謙卑和溫存的眼神說。她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她和埃爾斯蒂爾畫筆下的她顯示出不同。

  「這張肖像畫不一定使德·加拉東夫人不喜歡,」公爵說。

  「是因為她不懂繪畫嗎?」帕爾馬公主問。她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這個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錯,是不是?」公爵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

  「得了,巴贊,您沒見公主在嘲笑您(其實公主沒這個意思)。她和您一樣清楚,加拉多內特①是一個瘟神,」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她用的詞匯別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達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書中可能發現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凍、黃油、肉汁、肉丸,樣樣貨真價實,不摻任何雜質,甚至連鹽都來自布列塔尼的鹽田。從公爵夫人的口音,從她選用的詞匯,可以感到她談話的基礎直接源自蓋爾芒特家族。這一點,她和她的侄兒聖盧有根本的不同。聖盧滿腦子新思想,滿口新詞匯。一個人如果滿腦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萊爾,是很難寫出亨利四世時代絕妙的法語的。因此,公爵夫人語言的純潔正說明她的局限性,對於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遠不敞開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興趣的,恰恰是這種局限性(這是我思想的本質),以及由於這種局限性而保留下來的一切,她那柔軟軀體的誘人的魅力,任何費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憂慮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沒能使她軀體的魅力減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許久,但我覺得,她的思想所給予我的和海邊那群妙齡少女的輕盈步態使我產生的聯想是完全一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顯得馴善、和藹,同時也出於對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顯示出了貢佈雷附近貴族世家的無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從小騎馬,摔斷貓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許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卻成了薩岡親王最迷人的情婦,因為她雍容華貴,美麗動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尋找的是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發現的只是蓋爾芒特城堡鄉土氣息的殘餘。我們的關係是建立在誤會基礎之上的。她認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為她是一個貴婦人,而我卻把她看作一個平凡的、散發出淳樸魅力的女人,這樣勢必會產生誤會。這種誤會是極其正常的,永遠會在一個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之間存在。但是,只要他還沒有認清他的想像力的本質,沒有認識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戲、旅行和戀愛一樣,勢必有失望的時候,那他就會被誤會攪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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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拉多內特是加拉東的陰性形式,這裡指加拉東夫人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對埃爾斯蒂爾的蘆筍和剛端上餐桌的蘆筍(上一道菜是用高級佐料製作的童子雞)發表議論後,又說,綠蘆筍生長在野外,「不象它們的姐妹那樣硬」(這是署名為E·德·克萊蒙——多內爾的作家,一位傑出人物,說的俏皮話),應該和雞蛋一起吃。德·佈雷奧代先生聽後回答說:「一些人喜歡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歡,反過來也一樣。在中國的廣東省,腐臭的雪鵐蛋是筵席上的佳餚。」德·佈雷奧代先生曾在《兩個世界》雜誌上發表過一篇關於摩門教徒的論文。他從來只和貴族世家來往,但只限於那些被公認為才智出眾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個女人家裡,就可以確定這個女人有沒有沙龍。他聲稱討厭社交生活,分別向公爵夫人們保證,他追逐她們,是因為她們才貌雙全。公爵夫人們都信以為真。每當他不得不強忍痛苦,到帕爾馬公主家參加盛大宴會時,他總要把她們都召集到公主家裡,為他增添勇氣,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間。為使他和知識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後繼續存在,他應用蓋爾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會季節和風雅女人一起長途跋涉,進行科學考察。當一個迷戀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沒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時,德·佈雷奧代先生絕對不會願意同他認識,堅決不讓別人把他介紹給自己。他仇恨迷戀社交生活的人,是因為他自己迷戀社交生活,但他卻竭力讓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對社交一點也不喜歡。

  「拔拔爾總是什麼都知道!」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願意相信有個地方乳品商賣給你的雞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雞蛋,那我覺得這個地方很迷人的。我在這裡就已經看見我的塗了黃油的麵包片沾上臭雞蛋了。我應該說,在馬德萊娜嬸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有時能吃到腐爛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雞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異議):難道不對,菲利?您和我一樣清楚。雞蛋裡都長小雞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雞怎麼會在雞蛋中呆著不出來。那不是一盤炒雞蛋,而是一個雞窩,至少這不是菜單上有的。您前天沒來吃晚飯,算您運氣。有一道菜是散發出石炭酸氣味的菱鮃!這哪裡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佈傳染病菌嘛。說真的,諾布瓦的忠誠已到了英雄主義程度;他竟連要了兩次!」

  「她數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見您也在場了(也許是為了使這個以色列名字更具有異國情調吧,德·蓋爾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讀成了德語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說哪個司人(詩人)舉世無雙。夏特勒羅拼命用膝蓋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脛骨碰碎了,可他絲毫也不明白,還以為我侄兒是想用膝蓋碰他身邊那位年輕女士哩(說到這裡,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臉微微紅了)。他哪裡知道,他隨便亂用『舉世無雙』讓我們的姑媽不高興了。總而言之,伶牙俐齒的馬德萊娜嬸母反駁他說:『喂,先生,那麼您對德·博敘埃①先生又該如何評價呢?』(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給一個遐邇聞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貴族身份的介詞『德』,從本質上說是忠於舊制度)活該,誰讓他這樣說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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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神學家和作家。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樣回答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漫不經心地問。她此刻因為拿不出新花樣,認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國式發音。

  「嘿!我向您保證,布洛赫先生轉身就跑,他現在還在跑呢。」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見您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強調的口吻對我說,仿佛她記得這件事是我的無尚光榮。「我嬸母家的聚會向來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見您的那個晚上,我很想問您,從我們身邊經過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①。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對我說,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會關係中有詩人,另一方面是出於禮貌,為了讓我這個精通文學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視。我向公爵夫人保證,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晚會上沒有看到一個知名人士。「怎麼!」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說,這就等於承認她對文人的尊敬和對上流社會的蔑視遠比她所說的,甚至比她所認為的要表面得多,「怎麼!沒有大作家!您讓我感到吃驚,明明有幾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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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佩(1842——190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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