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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當然,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為了促使食物消化,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有時也會屈尊俯就,晚飯後到公主府上進行拜訪,公主自始至終把她留在身邊,一面和公爵說著笑話。但是,如果公爵夫人來吃晚飯,公主離開餐桌就關上大門,不讓她的常客前來打擾,生怕沒經過嚴格挑選的客人會給苛刻的公爵夫人帶來不快。有些常客事先沒得到通知,仍然前來拜訪殿下,門房答覆說:「殿下今晚不會客,」他們就走了。況且,公主的許多朋友事先就知道這一天公主不可能邀請他們。這是一個特別的群體,一個封閉的小圈子,渴望加入的人大多被拒之門外。被排斥在外的人幾乎能肯定無疑地說出入選者的姓名,他們氣惱地私下裡說:「你們當然知道,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走到哪裡,她的智囊團都要傾巢而出。」帕爾馬公主借助這個智囊團,在公爵夫人周圍築起一堵護牆,不讓那些尚未博得公爵夫人歡心的人靠近。但是,在公爵夫人最心愛的朋友中,在這個引人矚目的「智囊團」成員中,有些人對帕爾馬公主很不熱情,因此,公主也不便向他們表示親熱。當然,帕爾馬公主真心誠意地承認,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社交圈裡可能得到的快樂要比她自己的社交圈裡得到的快樂多一些。她不得不承認,公爵夫人會客的日子,公爵府門庭若市,賓客滿堂,她在那裡也常常遇見三、四個殿下,她們只給她送名片,卻從不登門拜訪。她模仿奧麗阿娜說話,穿奧麗阿娜式樣的裙子,茶會上端出相同的草莓餡餅,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有幾次,一整天只有一個宮廷貴婦和一個外國使館參贊與她作伴。因此,既然有的人(就象從前斯萬那樣)每天必到公爵夫人家呆兩個鐘頭,而對帕爾馬公主兩年才拜訪一次,公主也就不會有興致——哪怕是為了取悅奧麗阿娜——「主動」邀請這個斯萬式人物吃晚飯了。總之,帕爾馬公主宴請公爵夫人總感到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因為她怕奧麗阿娜看什麼都不順眼。同樣,當帕爾馬公主到蓋爾芒特府吃晚飯時,她確信這裡的一切都將是妙趣橫生,擔心自己聽不懂,記不住,不討人喜歡,不善於領會和吸收別人的思想。於是,我的存在,和用水果組成花環裝飾餐桌的新做法一樣,引起了她的注意和興趣。但她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更有魅力,更能成為奧麗阿娜招待會成功的一個秘訣,是餐桌上的裝飾,還是我的存在。既然不清楚,她決定下次宴請客人時,乾脆設法把兩者都用上。此外,帕爾馬公主對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因為蓋爾芒特府有一種滑稽和危險的、能令人振奮的東西,那就是蓋爾芒特精神。帕爾馬公主帶著一種膽怯、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浸入蓋爾芒特精神,就象跳入海中洗「浪浴」一般,認為救生員指出浪浴有危險,是因為他們中間沒有人會游泳,當她浮出水面時,感到精神振奮,心情舒暢,青春煥發。蓋爾芒特精神——按公爵夫人的話來說,這和化圓為方一樣,是一種不存在的實體,她認為自己是唯一掌握這一精神的蓋爾芒特——就象圖盧的熟肉醬或蘭斯的餅乾,只是徒有虛名。然而(因為智力上的一種特徵不是採用和頭髮顏色或膚色同樣的方式傳給後代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些摯友,雖然和她血統不同,卻掌握了蓋爾芒特精神,相反,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卻沒有掌握家族精神,因為他們對任何思想都採取拒不接受的態度。那些和公爵夫人無血緣關係,但卻掌握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過去大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具有從事某種職業的天賦,或有藝術家的素質,或有外交官的才能,或有議員的口才,或有軍人的天賦,但相比之下,他們更喜歡小圈子生活。他們作這樣的抉擇,可能因為他們缺少獨創性,或者缺乏首創性,或者意志薄弱,或者身體欠佳,或者沒有機會,也可能是為了躋身於上流社會。

  如果說蓋爾芒特沙龍曾是某些人從事某種生涯的絆腳石(應該承認這是個別現象),那也是違背他們願望的。一個前程遠大的醫生、畫家和外交官,雖然比許多人更有天賦,卻在生涯中慘遭失敗,因為他們和蓋爾芒特家族親密無間的關係使醫生和畫家被看成是上流社會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對派,這就使他們不能得到同僚們的承認。法蘭西學院選舉團成員穿戴的舊式長袍和紅色無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陳規的過去和閉關自守的宗派主義的外部殘餘。

  「教授」們頭戴飾有金色流蘇的無沿帽,活象頭戴猶太人錐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裡,他們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賽人①的舊觀念。迪·布爾邦其實是一個藝術家,但因為他不喜歡社交而得到了同僚們的承認。戈達爾大夫雖與維爾迪蘭夫婦過從甚密,但維爾迪蘭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舉止也對他起到了保護作用,況且,他在家舉辦宴會時,只邀請醫務界人士,宴會上飄溢著石炭酸氣味。但是,在這些法定的社團中,蹈常襲故、囿於偏見,不過是廉潔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價,假如在更加寬容、更加自由、很快就變得更加放蕩的環境中,人們也就不會象這樣墨守陳規了;在這些社團中,一位身穿銀鼠皮裡紅緞長袍、和中世紀深居宮堡的威尼斯總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象的教授,和另一個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聖西門先生一樣,有著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則,也象他那樣鐵面無情,不容異類。異類即那位熱衷社交生活、有著不同的舉止風度和不同的社會關係的醫生。這位不幸的醫生想掩蓋他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關係,但又怕同僚指責他瞧不起他們(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實在荒唐!),為了把事情做得圓滿,特地舉辦混合晚宴,讓醫務界人士淹沒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這種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氣。殊不知這樣做等於承認自己的失敗。更確切地說,當十人委員會(實際人數要多一些)必須選舉一個人填補教授職位空缺的時候,他看到投票的結果必然是一個比自己更循規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醫生當選,他聽到對自己的否決聲響徹墨守陳規的醫學院,象莫裡哀死前發出的「我發誓」②的喊聲一樣莊嚴,一樣可笑,一樣可怕,這時候,他才明白他的行為導致了他的失敗。同樣,那位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係密切的畫家,就因為被劃為社交界人士(因為從事藝術的上流社會人士成功地被貼上了藝術家的標簽),也在藝術生涯中慘遭失敗。而那位有許多反動關係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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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的一個派別,以嚴格遵守成文法律見稱,《聖經》中稱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
  ②「我發誓」是莫裡哀的喜劇《沒病找病》中的一句臺詞。劇中沒病找病的病人在發誓時總要說「我發誓」。莫裡哀在劇中扮演病人。一次,當他演到第四場時,說完「我發誓」就咯血倒下,幾小時後便去世。


  但這是個別現象。出入蓋爾芒特沙龍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願地(至少自以為是自願地)拋棄了一切和蓋爾芒特精神、蓋爾芒特禮節,和那個為任何一個多少是「法定」的「社團」所憎惡的難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東西。

  有些人知道,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一個常客曾在美術展覽會上榮獲過金質獎章,另一個是律師會議秘書,在議會中曾有過輝煌的開端,還有一個當過代辦,機智地為法國效過勞,這些知情人會把二十年來不再有任何建樹的人看成失敗者。但「知情者」寥寥無幾,而當事者往往最後一個想想自己的光輝業績,他們認為,按照蓋爾芒特精神,他們舊時獲得的稱號實在毫無價值。蓋爾芒特精神不是讓德·蓋爾芒特夫人鄙視傑出的部長嗎?比如,一個拘泥虛禮的部長或一個愛說同音異義諧語的部長,儘管報界對他們唱盡讚歌,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卻認為他們是「令人討厭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夥計」,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將他們中的一個安排在她身邊,她會厭倦得打呵欠,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作為第一流政治家絲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棄外交生涯或軍人生涯或退出議會的朋友們也就認為——至少嘴上這樣聲稱——每天到他們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裡和這位高貴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飯聊天,這是最好的選擇,儘管他們在歡樂中難免流露出來的憂鬱和這個看法有點矛盾。

  然而,應當承認,蓋爾芒特府的社交生活雖然不能說是妙趣橫生,談話雖然不能說是高深莫測,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頗有魅力,任何正式頭銜都比不上這個魅力,那些最有權勢的部長想把他們吸引到身邊,卻都白費力氣。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埋葬了多少知識分子的雄心壯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東流,那麼至少可以說,從這些志向和努力的遺骸中,產生了沙龍生活史無前例的繁榮。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萬)總認為自己比某些傑出人物略高一籌,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但是,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來,幽默是一種更少見、更完美的高級形式,既要有傑出的才智,又要有出眾的口才。從前,在維爾迪蘭沙龍,斯萬把布裡肖看成愛賣弄學問,把埃爾斯蒂爾看成才疏學淺,儘管前者滿腹經綸,後者有奇才異能;他這樣分類是因為受了蓋爾芒特精神的影響。他從不敢把他們介紹給公爵夫人,因為他預感到公爵夫人會用怎樣的神態對待布裡肖的長篇大論和埃爾斯蒂爾的「趣話」:對於矯揉造作的長篇大論,不管是嚴肅的,還是風趣的,蓋爾芒特精神一概視作最令人討厭的蠢話。

  至於那些血統的蓋爾芒特,如果說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員都用同一種方式發表演說,陳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種方式思想)那樣,傳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是因為上流社會人士比文社成員更具有個性,而妨礙他們互相模仿。模仿不僅要以缺乏強烈個性為條件,而且還要有相對靈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別,然後能模仿。然而,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員一樣,完全沒有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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