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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現在繼續來談洛姆親王夫人(不久,等她的公公去世後,她就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年輕的親王夫人只是在口頭上奢談她那套理論,卻不用來指導她的行動,這無疑給古弗瓦西埃家帶來了新的煩惱。因為這套哲學(如果可以稱為哲學的話)絲毫無損于蓋爾芒特沙龍高雅的貴族氣派。毫無疑問,那些沒有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待的人,都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沒有才學。例如,有一位非常有錢的美國女子,她除了有一本巴尼①的舊詩集外,其他書一本也沒有,即使這本書她也從沒打開過,只是把它——因為眼下很「時髦」——放在她家客廳的一個家具上做擺設,可是,當她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走進歌劇院時,卻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表明她十分看重才智。同樣,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看中某人的才智而給予接待時,也肯定是出於真心。她在談到一個女人時會說:「她似乎很有魅力」,或在談到一個男人時會說:「他非常聰明」,這說明她認為聰明和魅力是她接待這些人的唯一理由,家族守護神此刻沒有干預:這位警惕性很高的守護神隱蔽在深處,把守著蓋爾芒特家族判斷是非的黑暗的大腦區,不讓他們發現——只要在現在和將來沒有社交價值——有才智的男人或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被宣佈為學者,他在眾人眼裡,要麼象一本辭典,只會賣弄學問,要麼相反,象一個推銷員,才智平庸;漂亮的女人不是矯揉造作,就是喋喋不休。至於那些沒有地位的人,那就太可怕了,都是些冒充高雅的勢利人。德·佈雷奧代先生(其城堡和蓋爾芒特城堡毗鄰)只和殿下們交往,但卻瞧不起他們,只想生活在文藝殿堂中。因此,當有人說他勢利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會憤憤不平。「拔拔爾勢利?您是不是瘋了,我可憐的朋友,正相反,他最討厭有地位的人,誰也別想讓他結交他們。在我家裡也不行。如果我邀請他同時還邀請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來時總要咕噥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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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尼(1753—1814),法國詩人,浪漫主義抒情詩的先驅。

  這並不是因為蓋爾芒特家和古弗瓦西埃家對智慧的重視有什麼大的分歧。從正面看,兩家的分歧已結出了美麗的果實。那位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激起許多詩人無窮遐想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曾舉辦了上面提到的那次晚會,在晚會上,英王享受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享受不到的快樂,因為公爵夫人除了邀請我們上面已提到的那些知名人士外,還別出心裁、膽大包天地請了音樂家加斯東·勒梅爾和戲劇家夏爾·格朗穆香。這是古弗瓦西埃家連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說有膽量付諸實現了。但是,智慧的高低尤其可以從反面感覺出來。如果說渴望受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見的人地位越高,所需的智力和魅力係數就越低,倘若國王或女王,係數可能會接近零,那麼相反,地位越是在這條王族水平線以下,所需的係數就越高。例如,在帕爾馬公主接待的人中,有許多人長相很難看,而且令人討厭或十分愚蠢,她接待他們,是因為從小就認識他們,或者他們同某公爵夫人是姻親,要不然就和某國君關係密切。然而,在西弗瓦西埃家看來,只要是「帕爾馬公主喜愛的人」,或是「阿巴雄公爵夫人的姨媽」,或者「每年在西班牙王后宮中生活三個月」,就完全有理由受到邀請。但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卻不這樣認為。十年來,她一直在帕爾馬公主府上彬彬有禮地接受他們的致敬,卻從沒有讓他們跨進她家的門檻,她認為一個沙龍的社會意義和物質意義是一樣的,如果把一些並不顯得漂亮的家具作為一種顯示財富的填料裝進沙龍,將會使沙龍變得十分可怕,這樣的沙龍很像是一本華而不實的著作,捨不得放棄能顯示學識、才氣和智慧的東西。「一個『沙龍』,也和一本書、一座房屋那樣,」德·蓋爾芒特夫人不無道理地想,「必須用犧牲作基石。」

  帕爾馬公主的許多女友在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抱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因為多年來公爵夫人只滿足于合乎禮儀的問候,或者給她們送名片,卻從不邀請她們,也不去參加她們的聚會。公主利用德·蓋爾芒特先生單獨來看她的機會,向她提起了這件事。但是,狡猾的領主回答說(他雖然不是公爵夫人的好丈夫,因為他有好幾個情婦,但是,一旦涉及到奧麗阿娜沙龍的正常運轉,涉及到奧麗阿娜思想——沙龍的魅力所在,他就是經得住考驗的夥伴了):「我妻子認識她嗎?啊!那倒是應該請的。不過,我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夫人,奧麗阿娜不喜歡和女人交談。在她周圍,都是些才華超群的人——我不是她的丈夫,僅僅是她的一名貼身奴僕。女人使她感到厭煩,只有少數幾個例外,但她們都很有才華。哦,殿下,您耳聰目明,見微知著,總不會對我說,蘇夫雷侯爵夫人是一個才智出眾的女性吧。是的,我明白,公主接待她是出於善心。再說您認識她。您說奧麗阿娜見過她,這很可能,但次數不會多,我向您保證。我要對公主說,這裡面也有我的錯。我妻子很累,她是那樣喜歡和人來往,如果我不加以限制,她就會忙得不可開交。就說昨天晚上吧,她發著高燒,可要是不去波旁公爵夫人家,又怕人家不高興。我只好抬高嗓門數落她,不許馬車夫套車。噢,夫人,您知道,我甚至不想把您剛才講的事告訴奧麗阿娜。奧麗阿娜很愛殿下,她肯定會立即去邀請蘇夫雷夫人的,這不又多了一次拜訪,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和她的姐妹來往,因為我同她姐妹的丈夫很熟。我想,如果公主允許的話,我什麼也不對奧麗阿娜說。這樣,我們就可以使她少受一些勞累和激動。我向您保證,這對德·蘇夫雷夫人不會有什麼影響。她去的地方很多,都是最有光彩的地方。我家的晚飯規模很小,甚至不請客人,德·蘇夫雷夫人會厭煩死的。」帕爾馬公主天真地相信蓋爾芒特公爵不會把她的要求轉告給公爵夫人,她為沒能使德·蘇夫雷夫人如願以償而感到抱歉,更為自己是這個很少接待女人的沙龍裡的常客而感到心滿意足。當然,這種滿足不是沒有煩惱的。每當帕爾馬公主請德·蓋爾芒特夫人吃飯時,總要費盡腦汁,避免邀請可能會引起公爵夫人反感從而致使公爵夫人拒絕再來的人。

  在帕爾馬公主會客的日子,總有幾個賓客和她共進晚餐,遵照舊時的習慣,晚飯早早就開始了。飯後,她的沙龍向常客們,一般說來,向法國和外國所有的大貴族開放。接待的過程是這樣的:公主走出飯廳,在一張大圓桌前的長沙發椅上就座,和同她共進晚餐的兩個最有地位的夫人聊天,或者瀏覽一本「畫報」,打打撲克(或假裝打牌,這是德國宮廷的一個慣例),有時打通關,有時讓一個顯貴做真的或假的搭檔。時近九點,大廳的門不停地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賓客紛至遝來。為了屈從于公主的時間表,他們都是匆匆吃完晚飯就趕來了(如果他們在別人家裡吃晚飯,不喝咖啡就得告退,說是一會兒再回來,他們的確打算「從一個門進去,而從另一個門出來」)。可是,公主全神貫注于打牌或閒聊,假裝沒有看見有客人來,只是當這些女賓走近時,她才儀態優雅地站起來,和藹可親地向她們微笑。但是,女賓向站著的公主殿下行屈膝禮,一直到近乎跪拜的程度,以便吻公主那只低垂的美麗纖手。儘管公主對這一禮節習已為常,但每到這時,總要裝出感到意外的樣子,用力地、但又是親切而溫和地把跪拜的女賓扶起來,在她們臉頰上吻一下。有人會說,公主的親切和溫和是以來賓的卑恭為條件的。也許是這樣。禮節在一個平等社會中消失,似乎不象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由於缺少教育的緣故,而是因為有些人對威望不再看重(想像中的威望才有作用),尤其是另一些人不再認為施行禮節對接受者來說是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因而也就不施行禮節了。在一個以平等為基礎的世界裡,禮節就和一切只有使用價值的事物一樣,會驟然間變得一文不值。但是,禮節在一個新社會中消失不是絕對的。我們有時候太容易相信一種事物的現狀是它唯一可能的狀態。許多優秀人物認為,共和國不可能有外交,不可能結盟,農民階層不可能容忍政教分離。總之,即使在平等社會中出現禮節是一個奇跡,那它也比不過鐵路和軍用飛機。再說,即使禮節消失,也沒有什麼能證明這是災難。還有,一個社會會不會因為事實上的越來越民主而漸漸地分成等級呢?這是很有可能的。教皇不再掌管國家和軍隊以來,他的權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二十世紀,教堂對無神論者的影響遠比十七世紀對宗教信徒的影響大;如果帕爾馬公主是一國之君,我就可能象談論共和國總統那樣談論她,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想談論她。

  公主把那位求見的夫人攙扶起來,擁抱過後,又坐下來繼續玩牌,如果來者是一位顯要人物,她會請她坐到一張安樂椅上,先同她聊一會兒。

  如果賓客太多,客廳容納不下,負責接待的公主的伴婦就另辟場所,把賓客帶到與客廳相通的一間大廳裡,廳內擺滿了波旁家族的肖像和古玩。於是,那些常客便自願擔任「導遊」,介紹些有趣的事兒,可年輕人卻沒那份耐心聽他們嘮叨,寧願注視那些有血有肉的殿下(必要時,還讓宮廷貴婦或宮女給她們作介紹),而對已故女君主的遺物卻不感興趣。他們忙於和那些公主殿下認識,捉摸著怎樣才能得到她們的邀請,所以,他們和這個珍貴的檔案室打了幾年交道,竟對裡面的陳列物一無所知,只隱約記得廳內裝飾著大仙人掌和大棕櫚樹,使這個珍品中心酷似布洛尼林園培植棕櫚樹的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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