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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〇


  確實,有些蓋爾芒特女士頭幾封信就用「我親愛的朋友」,「我的朋友」稱呼你,不總是最謙虛的蓋爾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國君主過從甚密、「輕浮風騷」的蓋爾芒特女士也用這些稱呼:她們自高自大,堅信她們給予的一切都能給人帶來快樂,她們想收買人心,養成了盡可能滿足別人欲望的習慣。只要在路易十三時期曾有同一個外高祖母,就能使一個年輕的蓋爾芒特說到蓋爾芒特侯爵夫人時,稱呼她為「阿達姆姑媽」,因此,蓋爾芒特家族成員不計其數,致使這些普通禮節,例如引見禮節變得形形色色,豐富多彩。每一個比較高貴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禮節,這套禮節就象一個秘方或一種特別的果醬配方那樣,世世代代地傳下去。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當聖盧聽到介紹你的名字時,他像是無意識地把手伸給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個可憐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況且這是很少有的事——被介紹給聖盧支系的一個人,當他看到那位蓋爾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裝出無意識的樣子,非常生硬地向他問好時,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對他有什麼不滿。當他聽說他(或她)認為有必要專門寫信告訴介紹人他(或她)很喜歡他,希望能再見到他時,他會驚得目瞪口呆。如果說聖盧機械的握手動作與眾不同的話,那麼,菲埃布瓦侯爵那複雜而快速的跳躍(夏呂斯先生認為這個動作很可笑),蓋爾芒特親王那緩慢而有節奏的步伐也是異乎尋常,別具一格。但是,這裡不可能詳盡描寫蓋爾芒特家族豐富多采的舞譜,因為芭蕾舞團的規模太大了。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滿意。只要蓋爾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閨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對她表示同情,從而聊以自慰,因為那時她沒什麼財產。但遺憾的是,總有一種冒著黑煙的獨特的物質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財富,因此,他們的財富再多,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一個家財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給了一個大富翁,可是,這一對年輕夫婦在巴黎卻沒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親家裡,其餘時間則生活在外省的一個純潔但卻毫無光彩的社會中。當債務累累的聖盧用他幾套豪華的車馬使東錫埃爾市民眼花繚亂,讚歎不絕時,一位腰纏萬貫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裡卻從來只乘有軌電車。相反(況且,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沒有多少財產的德·蓋爾芒特小姐(即奧麗阿娜)卻以她的服飾使人歎為觀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飾上受到的讚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蓋爾芒特小姐一個人受到的讚美多。甚至連她的談話引起的轟動也為她的衣著和梳妝起了一定的宣傳作用。她竟敢對俄國大公說:「喂!閣下,據說您想派人暗殺托爾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說這話的,古弗瓦西埃家族無一人受到邀請,況且,他們對托爾斯泰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把享有亡夫遺產的加拉東公爵夫人(加拉東親王夫人的婆婆,那時候她還年輕)作為例子加以判斷,古弗瓦西埃家族對希臘作家也是所知無幾:加拉東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也沒有看見奧麗阿娜光臨她的府上,當有人問她奧麗阿娜不來的原因時,她回答道:「據說她在社交界朗誦亞裡士多德的詩(她想說阿裡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別人在我家裡這樣。」

  不難想像,德·蓋爾芒特小姐在托爾斯泰問題上對俄國大公的「攻擊」,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憤慨,但卻令蓋爾芒特家的人嘆服。不僅如此,所有同他們關係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會引起他們驚歎。享有亡夫遺產、娘家姓塞納波爾的阿讓古爾伯爵夫人是一個女才子,儘管她有一個勢利的兒子,但她幾乎什麼人都接待,她在文人面前敘述德·蓋爾芒特小姐那句話時說:「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聰穎精明,多才多藝,她畫的水彩畫能和名畫家並肩媲美,作的詩與鳳毛麟角的大詩人不分高低。你們知道,她出身高貴,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沒有出現過一次有損門第的聯姻,是法國最純潔、最古老的血統。」那些受到德·阿讓古爾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遠不會有機會看見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他們把她想像得比巴德魯爾—布拉爾公主更卓越,更非凡,當他們聽說一個出身如此高貴的小姐那樣讚美托爾斯泰時,不僅感到願為她獻出生命,而且覺得他們對托爾斯泰的愛和對抵抗沙皇的願望產生了一股新的力量。正當自由主義思想在他們身上可能已經削弱,他們對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產生懷疑的時候,蓋爾芒特小姐,一位額頭上覆蓋著頭髮(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絕不會讓頭髮蓋住額頭),極其高貴、極有權威的妙齡少女,給了他們意想不到的幫助。現實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為象這樣得到了某些有影響人物的贊同而更受重視。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禮節,這套禮節十分難看,很不熱情,但大家知道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拋棄微笑和真誠,竭力模仿這種冷冰冰的體操動作。然時,一般說來,蓋爾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奧麗阿娜,卻不拘泥禮節。他們比誰都熟悉這套禮節,但當她們從馬車上看見你,會毫不猶豫地向你親切招手,如果在客廳裡,她們讓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矯揉造作的禮節,而她們自己匆匆行過頗有魅力的屈膝禮後,就讓藍眼睛閃出微笑,立即親切地向你伸出手來。多虧這些蓋爾芒特,這套從來是空洞無物、枯燥乏味的所謂高雅的禮節驟然間增添了人人喜聞樂見、但卻儘量摒棄不用的東西,一種真誠的、發自內心的歡迎和問候。與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歡低劣的音樂和平庸但流暢、悅耳的旋律,但也會因交響樂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愛好。可是,他們剛抑制住本能的愛好,剛為理查·施特勞斯①那色彩富麗、令人目眩的交響樂所傾倒,緊接著卻又看見這位音樂家用奧貝②的寬容演奏了通俗樂曲,就認為自己的愛好在這個至高無上的權威那裡意外地找到了辯解的理由(這一次正名是沒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於色,一面美滋滋地聆聽《莎樂美》③,一面對施特勞斯感激涕零,因為在聽《皇冠上的鑽石》④時,他們決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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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特勞斯(1864—1949),德國作曲家、指揮家。
  ②奧貝(1782—1871),法國作曲家,作歌劇約五十部。
  ③《莎樂美》是施特勞斯的歌劇,取材於《聖經》。
  ④《皇冠上的鑽石》是施特勞斯的交響曲。


  真也罷,假也罷,德·蓋爾芒特小姐對俄國大公的「斥責」已傳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無論如何,這為議論奧麗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過分風雅的穿戴提供了機會。然而,雖說奢華不是取決於財富,而是取決於揮霍(就因為這個,那些堆金積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華不起來),但是,揮霍如有財富作後盾,就能維持長久,就能隨心所欲。然而,既然奧麗阿娜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貫公開宣揚貴族無足輕重,認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財富不會帶來幸福,唯有智慧、才華和品性才最重要,根據奧麗阿娜從侯爵夫人那裡接受的這些原則,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不屬￿上流社會的男人,也就是嫁給一個演員、累犯、叫化子或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終成為他們稱作墮落者的那號女人。他們這個希望是可以實現的,因為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經歷一場社交危機(我在她家裡遇見的那些超群絕倫、出類拔萃的人物那時還沒有一個回到她的身邊),她對將她拋棄的上流社會耿耿於懷,深惡痛絕,甚至,當她談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蓋爾芒特親王時,也是冷嘲熱諷,嫌他對自己的出身過分迷戀。然而,一旦涉及到要為奧麗阿娜找丈夫,嬸母和侄女公開宣揚的那些原則就不再起主導作用了,而是讓位給那位神秘的「家族守護神」。在貢佈雷教堂(在那裡家族每個成員都失去了個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蓋爾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絳紅色G和位於G上方的公爵冠冕標誌著他們的身份),家族守護神正確無誤地引導這位學識淵博、愛批評人的耶穌教徒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為奧麗阿娜選擇了一個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貴,在聖日耳曼區堪稱獨一無二的配偶——蓋爾芒特公爵的長子洛姆親王,就好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奧麗阿娜從來只談財產證書和家譜,從來不談文學才能和品性似的,仿佛侯爵夫人(就象她以後的歸宿那樣)暫死了幾天,已被裝進了棺木中。結婚那天,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視的王公貴族份份登門祝賀,為了嘲笑他們,她還邀請了幾位同她關係密切的資產階級人士,洛姆親王給他們送了名片,不過,第二年就同他們「砍斷纜繩」,斷絕了來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洛姆親王夫人結婚不久,就又大談特談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於一切的社交準則了。這裡順便說一句,當聖盧和拉謝爾一起生活,與拉謝爾的朋友們經常來往,並且一心想娶拉謝爾的時候,他所維護的觀點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懼,雖然部分是謊言,但與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們宣揚的觀點相比,謊言的成分要輕得多。她們鼓吹才智高於一切,認為人類平等不容懷疑,可最後卻嫁給了擁有巨萬家產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準則,也不過如此。聖盧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論行事的,但卻被認為走上了歧途。當然,從道德觀念看,拉謝爾的確不能令人滿意。但是,如果她是一個女公爵,或者擁有百萬家產,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馬桑特夫人說不定倒會贊成這門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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