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八九


  此外,家族守護神還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讓道德說話。當然,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卻特別高尚。通常,聰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一定聰明。但是,那些聰明的蓋爾芒特,哪怕曾偽造過文書,玩牌時會作弊,或者他們是所有人中最討人喜歡的,願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確的思想,當他們談起道德來,也比品行端正的蓋爾芒特更加頭頭是道。就拿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說,當守護神想通過這位老婦之口談論道德時,她講得比誰都動聽。在類似的情況下,例如,當蓋爾芒特家族成員談論一個女僕時,我們會一下發現他們談話的口吻幾乎和侯爵夫人採用的語氣一樣陳舊,一樣純樸,而且,由於他們更有魅力,也就顯得更高尚,更感人:「我覺得她的本質是好的,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兒,肯定不會走上邪路。」在這種時候,守護神就變成語調了。但有時候,他也會變成措詞,變成臉部神態。公爵夫人的神態和她當元帥的祖父的神態如出一轍,那是種難以覺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爾加家族①的守護神蛇神的抽搐很相象。從前當我上午散步時,有好幾次我還沒有認出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就已感覺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裡窺視我,這時,我會被她臉部的這種神態弄得心慌意亂。這位守護神還在一種不僅對蓋爾芒特家族,而且對他們的對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況下進行過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雖然和蓋爾芒特家族一樣,也是貴族血統,但卻和他們完全不同(蓋爾芒特親王言必談出身和貴族,仿佛這是唯一重要的,蓋爾芒特家的人在解釋親王的這個偏見時,甚至說這是他的祖母傳給他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僅不象蓋爾芒特家的人那樣重視才智,而且對才智的看法也和他們大相徑庭。在蓋爾芒特家裡人(哪怕是一個白癡)看來,所謂聰明,就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傷人,就是能在繪畫、音樂、建築方面同你比個高低,就是會講英語。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對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們圈裡的人,誰聰明,誰就被認為「有可能殺死了父母親」。他們認為,聰明是「親王—殿下」之類的代名詞。這些聰明人,即使人家不認識他們,也會強行闖入最受尊敬的沙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這些「傢伙」,到頭來會後悔莫及。對於上流社會以外的聰明人發表的任何一點兒看法,他們都持懷疑態度。一次,有個人說:「斯萬比帕拉墨得斯年輕」,德·加拉東夫人隨即反駁道:「想必是他對您說的羅,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請您相信,這是因為有利可圖。」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有人說起蓋爾芒特府接待了兩個風雅的外國女子,讓年紀大的走在前頭時,德·加拉東夫人便問:「能看出來她的年紀大一些?」她這樣問,不是說這一類女人確實看不出年齡,而是認為她們沒有身份和教籍,沒有傳統,只是看上去年輕一些,或不年輕罷了,就象同一只筐裡的小雌貓,只有獸醫才能把它們分辨出來。此外,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狹隘,而且心險而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比蓋爾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貴族的完整性。蓋爾芒特家的人(在他們眼裡,除了王室和幾個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餘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無價值)對住在他們城堡周圍的古老的貴族態度傲慢,這恰恰是因為他們不象古弗瓦西埃家族那樣看重門第,以為門第是次要的,同樣,他們認為,一個人即使不是名門出身,也沒什麼關係。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時地位不很高,但她們美麗,富有,嫁了個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們喜愛,她們對於很少瞭解她們「父母」情況的巴黎來說,是優美而高雅的舶來品。有時候——儘管次數不多——她們通過帕爾馬公主,或者憑藉自身的魅力,受到了蓋爾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見,但是,這一行動卻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極度憤慨。當他們在五點到六點之間到他們的表兄弟府上拜訪時,看到在場的客人中有他們的父輩在佩爾什②時不屑交往的人的後代,就會怒不可遏,進行無休止的攻擊。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剛踏進蓋爾芒特府,德·維爾邦夫人就怒形於色,好象要朗誦:

  如果還剩下一個,那一定是我,

  --------
  ①巴爾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國的強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紀至二世紀的羅馬和迦太基的三次戰爭中享有盛名。
  ②佩爾什是法國北部舊地區名,古時候曾是佩爾什公爵領地,1525年併入法王國。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這句詩。這位出身于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維爾邦夫人幾乎每星期一都在離G……伯爵夫人幾步遠的地方吞吃奶油條酥,但這毫無作用。德·維爾邦夫人私下承認,她很難想像她的蓋爾芒特表姐妹怎麼會接待一個在夏多丹①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樣難交往,這是對上流社會的愚弄」,德·維爾邦夫人換了一種表情作總結說。這是帶有微笑和嘲弄的絕望的表情,好象在玩猜謎語遊戲,把另一句詩寫在了上面:

  感謝諸神!讓我的不幸超過了希望,

  自然,這句詩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
  ①夏多丹是法國一個專區;在佩爾什地區的邊緣。

  況且——我把以後的事提前說一說——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這和第二句詩中的「希望」有著同樣的韻腳)傲視G……夫人不是絕對沒有作用的。G……夫人看到德·維爾邦夫人「堅持不懈」地傲視她,便以為(純粹是無根據的想像)德·維爾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當她的女兒——當今舞會上最美貌、最富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閣年齡,人們驚奇地看到她竟拒絕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週在格雷內爾街蒙受的淩辱,一心想把女兒嫁給維爾邦家的一位公子。

  蓋爾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很善於——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離。蓋爾芒特家表示距離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比如說,所有的蓋爾芒特,我是說貨真價實的,當有人把你介紹給他們時,你會看到,他們都要履行一種禮節,似乎把手伸給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給你舉行授任騎士儀式。當一個蓋爾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歲,就已經在步先輩的後塵——聽到介紹人介紹你的名字時,會露出一種愛理不理的神態,用通常是藍色的冷冰冰的目光將你上下打量,仿佛要把鋼刀般鋒利的目光紮進你的內心深處。況且,這確實也是蓋爾芒特家的人認為應該做的,他們誰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學家。此外,他們認為,這種仔細打量會使隨之而來的握手顯得更加親切,因為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一切是在離你一定距離進行的。若是兩人短兵相接,這個距離嫌小了些,但對於握手,就顯得太大了些,會和搏鬥時一樣使人手足無措,渾身發冷,因此,當這個蓋爾芒特閃電般地審視了你的靈魂和聲名的最後幾個密室之後,認為你從此有資格同他在社交場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來,這時候,那只位於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象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劍,要同你進行一場奇特的搏鬥,總之,這只手此刻離這位蓋爾芒特那麼遠,當他點頭時,你很難看出他是在向你還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蓋爾芒特每次見到你總要誇張地重複這套禮節。因為他們缺少分寸感,或者說不可能不重複。既然第一次見面時他們已履行過「家族守護神」授與的權力,對你事先已進行過心理調查,調查的結果也該記憶猶新,就無須再重複了。因此,如果說第二次見面時,他們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堅持把鋒利的目光紮進你的內心,這只能解釋為無意識的行為,或者說明他們想擁有一種用目光懾服的能力。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蓋爾芒特家很不一樣,他們試圖掌握這種用目光審視的致敬方式,但白費力氣,只好要麼使身體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勢,要麼匆忙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但是某些出類拔萃的女性蓋爾芒特施行的貴婦禮節好象是從古弗瓦西埃家借來的。的確,當有人把你介紹給她們中的一個時,這位蓋爾芒特女士會向你行大禮,把頭和上身向你靠攏,大體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長得很高大)一直到作為轉軸的腰部保持不動。但是,她剛向你拋出上身,卻猛地又將身子收回,並且讓它向後仰到與垂直線幾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來的後仰抵消了你覺得她向你作出的讓步,你以為贏得的地盤甚至根本沒有得到,不象在格鬥中還可以守住原來的陣地。這種一親一疏,用恢復距離抵消親近的做法(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創造,旨在表明第一個動作所表示的親近不過是暫時裝出來的),在蓋家和古家的女輩給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認識她們初期寫給你的信中也有明顯的表現。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軀體,那麼,這個「軀體」會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給朋友寫信時才使用的詞句,但是,如果你認為可以誇口說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絕對徒勞的,因為她在信的開頭寫的是「先生」,結尾是「順致敬意」。這冷冰冰的開頭語和結束語能夠改變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間就可以採用(如果是複你的唁函)最動聽的言詞來描繪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繪她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以及度假勝地的美麗景致,她在可愛的兒孫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這些,可以和有些書簡集中的信比美,但是,親熱的字眼不會在收信人和寫信人之間創造出一身親密無間的氣氛,仿佛這封信是小普林尼①或西米阿納夫人②寫給你的。

  --------
  ①小普林尼(61—113),古羅馬作家,今存《書信集》十卷,三百餘篇。
  ②西米阿納夫人(1674—1737);法國女作家塞維尼夫人的外孫女;寫了許多饒有趣味的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