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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近來,在政治方面,我剛到達的這家咖啡館的老闆只把他這種背書先生的精神狀態應用在德雷福斯案件的某些片段上。如果他在一個顧客的講話中或在一張報紙的文章裡沒有發現他熟悉的字眼,他就聲稱文章枯燥無味或顧客不夠坦率。富瓦克斯親王恰恰使他極為讚歎,因此親王話音未落,他就接上了話茬。「說得好,親王,說得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背得正確無誤),正是這樣,正是這樣」,他高興地大聲嚷道,用《一千零一夜》中的話來說,他「樂得心花怒放」。但是親王早已走進小咖啡廳不見人影了。接著,正如不管發生什麼嚴重的事件,生活總會重新開始一樣,從霧海中走出來的人有的要飲料,有的要晚餐;在訂晚餐的人中,有幾個年輕人是賽馬俱樂部成員,由於天氣異常,他們毫不猶豫地在大咖啡廳的兩張餐桌上就坐,離我很近,仿佛一場洪水在小餐廳和大餐廳之間,在所有這些歷盡艱險方走出霧海、被飯館的舒適激發出熱情的人之間,創造了一種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的,可以同挪亞方舟中的氣氛相比擬的親密無間的氣氛。

  驀地,我看見老闆彎腰行禮,領班全都跑了出去,吸引了顧客的目光。「快,給我把西普裡安叫來,給聖盧侯爵準備餐桌,」老闆喊道。在他眼裡,羅貝不僅是一個享有崇高威望的大貴族老爺,就連富瓦克斯親王也對他敬重三分,而且還是一個生活奢侈、捨得把大把鈔票扔給他的顧客。大餐廳裡的顧客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餐廳裡的顧客爭先恐後地同他們的朋友聖盧打招呼,而聖盧卻一個勁兒地擦鞋底。但是,就是他正要進入小餐廳時,發現我在大餐廳裡。「天哪,」他叫道,「你在那裡幹什麼?對著大門口,大開著」,他說,說完朝老闆狠狠瞪了一眼,老闆連忙跑去關門,一面把責任推到侍者身上:「我老對他們說要把門關上,可他們總不記得。」

  我想到他那邊去,只好叫我的同桌和前面幾個餐桌的顧客給我讓路。「你起來幹十麼?你喜歡在那裡,不喜歡在小餐廳,是嗎?可是,我可憐的小傢伙,你會凍僵的。請您把這扇門給我堵死,」他對老闆說。「這就堵,侯爵先生,從現在起,再有顧客來,就從小餐廳進,這好辦。」為了顯得更熱情,他命令一個領班和好幾個侍者去執行任務,同時大聲威脅說,如果完成不好,就要懲罰他們。為了使我忘記他一開始對我的態度,他對我表示出過分的尊敬,但是,他又不想讓我感到他對我尊敬是因為他那位有錢的貴族顧客對我很熱情,於是他偷偷地朝我微笑,以表明他個人對我似乎很有好感。

  我身後有位顧客在麼喝,老闆轉過頭去。我聽到的不是:「雞翅膀,很好,再來點兒香檳,但要摻點水」,而是:「我喜歡甘油。對,要熱的,很好。」我想看看給自己強加這樣一份菜單的苦行者是誰,但我立刻又把頭轉向聖盧。因為我不想讓這個奇怪的美食家認出我。我認識他,不過是一位醫生罷了。他是被濃霧困在咖啡館裡的,一個顧客利用這個機會向他求醫。醫生和交易所的經紀人一樣,說話總離不開「我」。

  我眼睛看著聖盧,思想卻在別處。在這家咖啡館的顧客中,在我一生所認識的人中,有不少外國人,他們是各種各樣的文人和畫家,他們披著矯揉造作的短斗篷,戴著1830年的領帶,再加上動作很不靈活,逗得人大笑不止,他們卻逆來順受,忍氣吞聲。有些人為了顯得滿不在乎,甚至故意裝瘋賣傻,引人發笑。他們是一些道德高尚、有真才實學而又非常敏感的人。這些外國人——主要是猶太人,當然是指那些沒有同化的猶太人——讓那些對怪模怪樣不能容忍的人看了很不舒服(就象布洛克使阿爾貝蒂娜感到討厭一樣)。一般說來,人們很快就會承認,即使他們過長的頭髮、過大的鼻子和眼睛、做作的不連貫的手勢令人生厭,但單憑這些就對他們作出評價的做法是幼稚的,他們心胸開闊,心地坦誠,你在同他們交往中會深深愛上他們。尤其是猶太人。他們的父母大多雅量高致,襟懷恢廓,待人誠懇,與這些品質相比,聖盧的母親和蓋爾芒特公爵就相形失色,他們冷酷無情,具有虛假的宗教感情,致使他們只會鞭韃醜聞,他們竭力為基督教辨護,最終必定導致(利用他們唯一受到高度評價的智慧,通過意想不到的手段)一場基於金錢關係的豪門婚姻。但是,不管父母的缺點以怎樣的方式在子女身上組成新的品質,在聖盧身上占主導地位的仍然是胸襟開朗和心地坦率這些可愛品質。因此,應該對法國說幾句讚美話:這些品質如果存在於一個純法國人(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身上,會綻開出優雅的花朵(用千姿百態形容也許有點過分,因為有尺度和限制),而一個外國人,不管他多麼值得尊敬,是不可能有這樣優雅的風度的。當然,精神和道德品質,別人也有,儘管有些人外貌讓人厭惡,使人不悅,令人發笑,但這些品質仍不失其可貴。然而,那些從公正的角度看來是美麗的,用精神和心靈去衡量是有價值的東西,不僅賞心悅目,色彩優美,精雕細琢,而且內心和外表完美統一,這畢竟是一件好事,也許只有法國人才能做到。我凝視著聖盧,心想,當一個人既有風度翩翩的外表,又有高潔雅致的內心,還有一個玲瓏別致、巧奪天工、可與停棲在貢佈雷周圍草地鮮花上的蝴蝶雙翼相媲美的鼻翼,這畢竟是討人喜歡的;我想,真正的、其秘密自十三世紀以來就存在,不會隨我們教堂的消失而消失的法國藝術代表作,不是聖安德烈教堂的石頭天使,而是不分貴族、資產者和農民的普通法國人,他們的臉部線條具有鬼斧神工般的精妙和明快,與聖安德烈教堂遐邇聞名的門廊上的雕刻一樣,歷史悠久,但仍富有創造力。

  老闆暫時離開我們,親自去安排關門和晚餐事宜(他一再堅持要我們吃「肉鋪出售的肉類」,因為家禽肉沒有名氣),回來後他對我們說,富瓦克斯親王先生很想到緊挨侯爵先生的一張餐桌上來用餐。「可是都坐滿了呀,」羅貝看見我周圍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回答道。「沒關係,只要能讓侯爵先生高興,我可以請他們換個地方,這不費什麼事,為了侯爵先生,這是可以做到的!」「這得由你來決定,」聖盧對我說,「富瓦克斯是一個好小夥子,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讓你討厭,他不象許多人那樣愚蠢。」我回答羅貝說我肯定會喜歡富瓦克斯親王的,但我難得一次能和他一起吃飯,我感到無比高興,所以更喜歡和他單獨在一起。「啊!親王先生的大衣漂亮極了,」我們商量的時候,老闆說。「是的,我看見他穿過,」聖盧回答說。我想對羅貝說,德·夏呂斯先生把認識我的事對他嫂子隱瞞了,想問問他這是為什麼,但是富瓦克斯先生來了,我只好作罷。他已走到我們跟前,是來看看我們是不是接受他的要求。羅貝給我們作了介紹,並坦率地告訴他,他要和我談話,不希望有人訂擾。親王走了,他在同我告別時,笑著指了指聖盧,好象在為聖盧的簡短介紹向我表示歉意似的,想讓我知道他原希望能介紹得詳細一些。但在這時。羅貝就象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同他的夥伴一起走了。臨走前對我說:「你坐下別動,先吃,我去去就來」,說完就去小餐廳了。我聽見那幾個我不認識的優雅公子不懷好意地在議論年輕的盧森堡大公(前納索伯爵)的荒唐事,心裡非常難過。我是在巴爾貝克海灘認識盧森堡大公的。我外祖母患病期間,他向我表示過深切的同情。他們中有一個人說,盧森堡大公曾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妻子經過時,我要求大家都起立」,公爵夫人回答說(這不僅不高明,而且不符合事實,因為這位年輕公主的祖母是世界上最正派的女人):「你妻子經過時,大家應該起立,可你妻子的祖母經過時就不同了,因為她要求男人們都睡覺。」接下來有人說他今年去海灘看望他姑媽盧森堡公主時,下榻在大飯店,他抱怨經理(我的朋友)沒有在堤壩上升盧森堡國旗。然而,盧森堡國旗不象英國或意大利國旗那樣出名,那樣有用,化了好幾天才弄到,這使年輕的大公極不滿意。我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事,但我決定,如果我去海灘,一到那裡就去問飯店經理,以便確證這完全是憑空捏造。我在等聖盧時,請求老闆給我送些麵包來。「稍等片刻,男爵先生。」「我不是男爵,」我回答道,開玩笑地裝出神情憂鬱的樣子。「啊!對不起,伯爵先生!」我沒有來得及再次提出抗議(不然,我就可能變成侯爵先生了),因為聖盧如他自己說過的那樣,很快就出現在大餐廳門口,手裡拿著親王的駱馬毛大衣,這時我才明白,他怕我著涼,特意向親王要來給我穿的。他老遠就做手勢讓我別動,他向我走過來,但是得再一次挪動我的桌子,要不我就得換一個位子,他才能坐下來。靠牆的一圈放滿了紅天鵝絨軟墊長凳,除我之外,還坐著三、四個賽馬俱樂部的青年,都是聖盧的熟人,因為小餐廳已經客滿,他們就坐到大餐廳裡來了。聖盧一進大餐廳,就輕盈地跳上軟墊長凳。桌子之間拉著電線,離地有一定高度;聖盧猶如賽馬跳障礙似的,敏捷而順利地從電線上躍過去。他這樣做全為了我,免得讓我挪位置,因此,我心裡感到很不安,但又為我朋友完成這個空中雜技動作的高超表演拍案叫絕。驚歎的不止我一個,因為老闆和侍者就象等候在賽馬場圈欄外的賽馬迷,一個個都被懾服了,當然,這個雜技動作如果是一個地位較低、花錢較吝嗇的貴族顧客做的,他們也就不會如此驚歎了。一位夥計似乎驚訝得動彈不得,端著一盤菜呆呆地站著,忘記了一旁還有顧客等他去上菜。當聖盧必須從他朋友們的身後經過時,他爬到椅背上,走得非常平穩,大餐廳的裡首響起了一陣審慎的掌聲。最後,當聖盧走到我身邊時,就象一個值星長官走到君王觀禮台前那樣,準確無誤地一下收住腳步,俯下身體,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將那件駱馬毛大衣遞給我,接著很快坐到我身邊,沒要我做一個動作,就把大衣當作輕巧而暖和的披肩披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想起一件事,你說說你的意見,」羅貝對我說,「我舅舅夏呂斯有事要對你說,我答應他讓你明天晚上去他那裡。

  「剛才我正要同你說他。不過明晚不行,我要到你蓋爾芒特舅媽家去吃晚飯。」

  「對,明天奧麗阿娜要舉行大酒宴。我沒有得到邀請。不過,帕拉墨得斯舅舅不願意你去。你不能改變主意嗎?如果不行,晚宴結束後,你無論如何要到帕拉墨得斯舅舅家去一趟。我相信他很想見你。你看,十一點前你就可以到他家了。十一點,別忘了,我負責通知他。他氣量很小。你不去,他會記恨你的。奧麗阿娜的晚宴總是早早就結束的。如果你只在那裡吃晚飯,十一點鐘一定能趕到我舅舅家。至於我,我本該去見奧麗阿娜的,是為了我在摩洛哥的工作問題,我想換一換。她在這些事上一向很熱心,她對德·聖約瑟夫將軍很有影響,我這件事歸將軍管。不過,你不要同她提這件事。我已經給帕爾馬公主說過,事情會很順利的。啊!摩洛哥,太有意思了!有很多事可以講給你聽。那裡的人精得很,說他們聰明也可以。」

  「說到摩洛哥,你不認為德國人會在那裡同我們打仗嗎?」

  「不會,他們討厭戰爭,其實,厭戰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愛好和平的。他們向來要我們相信,他們想打仗是為了迫使我們讓步。這可以同撲克牌賭博相比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納哥親王來同我們密談,他說如果我們不讓步,德國就會對我們不客氣。於是我們就讓步了。其實,我們不讓步,也不會有任何形式的戰爭。你只要想一想,在當今這個時代,一場戰爭將會在全世界引起怎樣的反響。這比《聖經》所說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災難性,只是時間短一些罷了。」

  他對我大談友誼、愛好和遺憾,儘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樣的旅行家一樣,第二天就要動身,到鄉下去住幾個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個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兩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頭發熱,他的話在我心間喚起了甜蜜的夢幻。從此,我們難得的促膝談心,尤其是這一次,在我記憶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這是友誼之夜,無論是對我,還是對聖盧。但是,我擔心,此刻我對他產生的友誼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喚起的友誼(為此,我感到有點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馬兒那樣小步奔跑,以優美的動作擊中目標帶給我的快樂中。我覺得,我所以感到快樂,也許是因為聖盧沿牆在長椅靠背上做的每一個動作能在他本人的個性特點中找到原因,但更因為這些動作與出身和教育傳給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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