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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首先是穩定的情趣,不是指對美的鑒賞,而是指舉止風度,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在遇到新情況時,象一個應邀彈一支新樂曲的音樂家那樣,產生適應新情況的感覺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術盡善盡美地發揮。此外,這種穩定性能使貴族青年的情趣充分發揮作用,不必左右考慮,然而,有多少資產階級青年因顧慮重重而束縛了手腳,既怕禮節不周當眾出醜,又怕顯得過分熱情讓朋友嗤笑。羅貝鄙視禮節,當然,他心裡從沒感到要鄙視禮節,但由於遺傳,這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從來不拘禮節,不擺架子,認為這樣做只能使對方感到滿意和愉悅。還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質,這種品質使羅貝從不把物質利益放在眼裡(他在這家飯館一擲千金,這使他成了這裡——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樣——最時髦、最受歡迎的顧客,這一點不僅可以從僕人,而且可以從所有最體面的青年對他大獻殷勤的態度上看出來),他象蔑視鋪著絳紅色軟墊的長椅子那樣蔑視物質利益,剛才他確實象徵性地踐踏了幾張長椅,它們就象一條華麗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風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邊時,才能博得他的歡心。情趣穩定,慷慨大方,這就是貴族階級的主要品質,透過他們清晰透明、意味深長的軀體(不象我的軀體那樣一片模糊),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這些品質,正如透過一件藝術品可以看出藝術家的技藝和能力一樣;這些品質使聖盧沿牆表演的快跑動作明白易懂,引人入勝,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奔跑動作那樣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羅貝可能會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費在鄙視出身,一味追求正義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還選擇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為夥伴呢?到頭來,我表現出來的和給人留下寶貴記憶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並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個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無共同之處的形象,一個我從前一向鄙視並且設法捨棄的形象。我何苦象這樣癡心地愛我這位心愛的朋友呢?到頭來,他最大的樂趣是在我身上發現一種更加普遍的東西,儘管他嘴上信奉友誼,心裡卻不可能這樣想,他尋找的快樂不是友誼方面的,而是精神的,無私的,可以說是一種藝術的快樂。」這就是我今天所擔心的,我怕聖盧會產生這種想法。他這樣想就錯了。要是他沒有象他所做的那樣,喜愛比他身體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東西,要是他沒有象這樣長期擺脫貴族的傲慢習氣,那麼他的敏捷就會顯得吃力和笨拙,他的舉止就會顯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需要嚴肅的態度才能使她的談話和回憶錄給人以一種輕薄而有才華的印象那樣,聖盧為使自己的身軀具有高度的貴族氣派,從不考慮怎樣顯示,而是尋求更高的目標,使貴族氣派作為無意識的和高雅的線條溶於他的身體中。因此,對他來說,思想的高貴離不開身體的高雅,但是,如果沒有思想的高貴,身體的高雅也就殘缺不全。一個藝術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無需把思想直接表達出來;甚至可以說,對上帝的最高讚揚存在於無神論對上帝的否定中,無神論者認為天地萬物已經十全十美了,無需再有一個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沿牆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騎士一樣動作的年輕人,我在他身上所讚賞的不只是一件藝術品;剛才,他為了我而離開了那位年輕的親王,離開了查理七世的孫女納瓦爾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後裔,他在我面前從不炫耀他的高貴出身和巨大財富,他在把駱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時顯得那樣自信,那樣靈活,那樣文雅,而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傳給他的特徵;然而,所有這些——富瓦克斯親王,高貴的出身和巨大的財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難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資格更老的朋友嗎?我原以為他這些朋友會把我和聖盧永遠隔開,然而相反,聖盧作出了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選擇,毫無拘束地為我拋棄了這些朋友,他身體的動作正是他這種自由的寫照,完美無缺的友誼就在這自由中實現。

  蓋爾芒特家族的這種不拘禮節——不是指羅貝身上表現出來的高雅脫俗的不拘禮節,因為祖傳的傲慢在羅貝身上只是一件無意識的高雅的外衣,掩蓋了真正的高尚的謙虛——可能會露出庸俗的傲氣,這一點,我不是在德·夏呂斯先生,而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發現的。德·夏呂斯先生性格上的缺點與貴族的習性相重迭,至今他對我仍是個謎。蓋爾芒特公爵儘管從整體上說也很粗俗(從前,我外祖母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遇見他時,對他的粗俗舉止甚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舊貴族的特點。對於這一點,我去他家吃晚飯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聖盧共進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覺。

  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並沒有發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麼差別一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徵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徵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徵隨著觀眾注意的目標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晰。但是,儘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以致當一個象聖伯夫①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致,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像力化成霧珠蒸發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儘管它們輕得沒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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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早期擁護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傾向,在文藝批評方向上強調研究作家生平經歷和心理狀態。主要文藝批評著作有《文學家畫像》、《當代人物畫像》等。

  那天,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佇立在那裡的僕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僕人看到公爵對我的態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態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裡受到接待。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言既顯出他脾氣隨和,也能顯得他幽默風趣)。我妻子怕您變卦,儘管您說好今天要來。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著吧,他不會來的。』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題准。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象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的殘餘,或某個歷史事件的痕跡,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有禮的神態——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象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著迷。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我們總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役中巧用佯攻戰術,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後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將軍想像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別。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些詞驟然向我們洩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內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於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不苟地發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像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①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現非凡的美。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麼,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②的詩歌中,發現有一個我們認為只有當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讚不絕口了。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只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麼地方發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發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傑作。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一場戰爭開始幾個月後,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後,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後,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③時代的傳說,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定的氣味,存在於現在,存在於一塊岩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言談中,也存在著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的氣味。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裡(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將再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象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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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莪相是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相傳生活在三世紀,他的詩是口頭傳下來的,受到後人的模仿和崇拜。
  ②蓋耳語是蘇格蘭北部居民的語言。莪相的史詩是從蓋耳語翻譯成英語的。
  ③希羅多德(約前484—425),古希臘歷史學家。在西方史學中有歷史之父之稱。所著《歷史》以記載希波戰爭為主,也敘述了希臘、波斯、埃及與西亞各國的歷史、地理和風俗習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願意為您效勞。這麼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討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裡吃晚飯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當他象這樣竭力想發揚舊制度①的傳統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願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化身。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帶路了,每經過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帶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頭時,他就說聲「對不起」:這齣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聖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不苟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將感到很高興,於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只要到客廳去找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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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舊制度指法國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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