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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今天我盡碰到不愉快的事。為了向馬車夫作交待,讓他在我們吃完飯後來接我們,聖盧耽擱了幾分鐘,我只好一個人先進去。然而,作為倒黴的開端,我走進轉門就以為出不來了,因為我對這種門還不習慣。(附帶說一句,對於用詞喜歡確切的人來說,這個外表平靜的玻離轉門叫做旋轉門,是從英語的revolvingdoor①譯過來的。)這天晚上,老闆怕被霧淋濕不敢到外面去,也不敢離開他的顧客,就站在門邊,饒有興致地聽新到的顧客發出愉快的抱怨。顧客的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因為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遇到了不少困難,最後終於到達咖啡館。然而,當他看到一個走不出玻璃門翼的陌生人進來時,他那迎客時的親切而誠懇的笑意頓時從臉上消失。陌生人的這種顯而易見的無知,使這位主考官皺起雙眉,真想不說「dignusestintrare」②二字。更糟糕的是,我跑到貴族專用的咖啡廳去了,老闆氣勢洶洶地過來把我攆走,粗暴地要我坐到另一個廳的座位上,所有的侍者立即仿效主子,也對我粗暴起來。我位置所在的軟墊長凳上坐得滿滿的,恰好又面對著希伯來人進出的專用門,門不是旋轉的,不停地開和關,給我送來了可怕的冷風,因此,我更感到掃興。我提出換一個座位,老闆卻一口拒絕,對我說:「不行,先生,我不能為了您而麻煩大家。」他很快就把我這個珊珊來遲的給人製造「麻煩」的用餐者忘記了,因為他被新來的顧客吸引了過去。正如舊小說裡所講的那樣,新來者在進入這個溫暖而安全的避難所時,在要啤酒、涼雞翅膀或糖水酒之前(供應晚餐的時間早過了),先要付自己的份子,講一講自己的奇遇。避難所的溫暖和安全與他們剛才脫離的環境對照何等鮮明,因而,裡面籠罩了篝火前才有的那種互相開玩笑的歡樂和友愛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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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旋轉門」的意思。
  ②拉丁語,意即:「請進」。


  有一個人說,他的馬車繞殘廢軍人院轉了三次,可他卻還以為已經到協和廣場那頂橋上了。另一個說,他的車子想順著香榭麗舍大街行駛,卻不料開到愛麗舍圓形廣場的一個花叢中去了,用了三刻鐘才從裡面走出來。接下來是對濃霧,對寒冷,對街上死一般寂靜的哀歎,說者眉飛色舞,聽者津津有味,這得歸功於咖啡廳(除我的座位)溫暖而舒適的氣氛,歸功於使人眯起眼睛(因為習慣於黑暗)的強烈燈光和使耳朵恢復活動功能的談話聲。

  來者很難保持沉默。他們認為路上遇到的波折稀奇古怪,聞所未聞,不說出來心裡不安寧,於是就用眼睛四處尋找能夠攀談的人。老闆也把等級觀念拋置一旁:「富瓦克斯親王從聖馬丁門來這裡時迷了三次路」,他毫無顧慮地說道,邊說邊笑,一面還作介紹似的,把那位大名鼎鼎的貴族指給一位以色列律師看。可在平時,律師和親王中間卻隔著一道比橫在兩廳之間的風景掛毯更難逾越的障礙。「三次!你看看」,律師用手摸了摸帽子說道。親王不欣賞這種套近乎的話。他屬￿這樣一類貴族,對人蠻橫無理(即使是對貴族,除非是一流貴族)似乎是他們唯一的消遣。這些年輕人,尤其是富瓦克斯親王,從來不回答別人的致意,如果對方有禮貌地重犯錯誤,再一次同他打招呼,他們就報之以冷笑,或憤怒地仰起頭;看見一個曾為他們效過勞的老人裝出不認識的樣子;和誰都不握手,不打招呼,除非是公爵或公爵給他們介紹的親朋好友。他們青春年少,放蕩無羈,這助長了他們的傲慢無禮(即使是資產階級出身的青年,也一樣忘恩負義,缺乏教養,一旦接連幾個月忘記給一個喪偶的恩公寫信,以後再見到他時就乾脆連招呼也不打)。但是,這種傲慢態度更為一種極端崇尚特權階級的時髦主義所激發。事實上,正如有些神經質的人步入成年後症狀會減輕一樣,這些極端崇尚時髦主義的年輕人成年後也會慢慢地冷下來。一旦過了青年時代,就很少有人再傲慢無禮了。他們一直以為傲慢就是一切,可是他們突然發現(親王也不例外),除了傲慢,還有音樂、文學,甚至還可以當議員。人的價值等級一下改變了,從前他們甚至不屑一顧的人現在也可以進行交談了。但願那些脾氣隨和、忍耐力強的人能交好運(如果應該這樣說的話),四十歲時,能得到他們在二十歲時沒能得到的恩寵和優待!

  關於富瓦克斯親王,既然已經提到他了,還是作個交待:他是一個由十二至十五人組成的小圈子的成員,還屬￿一個範圍更窄的四人小組。這個十二至十五人的小圈子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但我們認為富瓦克斯親王沒有),那就是每個人都具有兩副面孔。他們債務累累,在他們的供貨人眼裡,他們似乎是一夥無恥之徒,儘管供貨人非常樂意稱呼他們:「伯爵先生,侯爵先生,公爵先生……」他們想通過所謂「富有的婚姻」(又稱「大口袋婚姻」)擺脫困境,但因為只有四、五個人選擁有他們所覬覦的豐厚嫁妝,因此,好幾個人為爭奪一個未婚妻而明爭暗鬥。他們互相保密,當其中一個在咖啡館裡宣佈:「我傑出的朋友們,我太愛你們了,不能不向你們宣佈我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這時,好幾個人會同時發出驚叫聲,他們中許多人以為他們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的婚事已十拿九穩,因此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失去冷靜,忍不住發出憤怒而驚愕的喊聲:「那麼,比比,你認為結婚是一件樂事羅?」夏特勒羅親王禁不住喊道,他驚奇而絕望,連叉子都掉下來了,因為他認為德·昂布勒薩克小姐訂婚的消息即將公佈,但不是同別人,而是同他夏特勒羅親王。然而,上帝知道,他父親曾巧妙地對昂布勒薩克一家講過比比母親的壞話。「結婚使你感到高興?」他禁不住又問了一遍。比比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因為他把這樁婚事「半公開」後,他有足夠的時間來決定該採取的態度,他笑容滿面地說:「我不是為結婚而高興,我對結婚不大感興趣,我是為娶戴西·德·昂布勒薩克而高興,我覺得她很迷人。」這時,德·夏特勒羅先生已恢復平靜,但是他想,他應該儘快轉向第二和第三號有財有勢的候選人德·拉加努克小姐或福斯特小姐,請求那些焦急地盼望他和德·昂布勒薩克小姐結婚的債權人再耐心地等一等,他還要對那些曾聽他講過德·昂布勒薩克小姐很有魅力的人作些解釋,告訴他們這門親事對比比合適,要是自己娶了她,可能會同家裡人鬧僵。他還要說,德·索萊翁夫人曾講過,如果他們倆結婚,她不會接待他們。

  但是,儘管在供貨人和飯館老闆眼裡,他們似乎一文不值,但他們卻還有另外一面,一旦回到上流社會,他們就不再是那個蕩盡家產,企圖不擇手段地彌補窟窿的人了。他們又變成某某親王先生,某某公爵先生,人們只根據他們的紋章計算他們的財富。一個幾乎擁有億元資財的可以說是應有盡有的公爵也得讓他們走在前面,因為他們是一族之長,要是在從前,他們是一個小國的國君,有權在自己的領地鑄造錢幣,等等。他們中如果有人走進這家咖啡館,另一個就低頭裝作沒看見,免得迫使來者同他打招呼。因為為了繼續做追逐財富的美夢,他請了一位銀行家在這裡吃晚飯。上流社會的人每每在這種條件下和銀行家打交道,總要損失十幾萬法郎,但他不接受教訓,又會同另一個銀行家打交道,繼續燒香,拜佛。

  但是,富瓦克斯親王很有錢,他不僅屬￿這個由十四、五個風雅青年組成的小圈子,而且還是另一個更嚴密、更不可分離的四人小組的成員。聖盧就屬￿這個小組。人們請他們吃飯從不漏掉一個,把他們叫做四個行為不端的青年,總看見他們在一起遊蕩,他們上誰家的城堡作客,主人們總要把他們安排在相通的房間裡,再加上他們個個長得英俊漂亮,因此,傳聞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正常。對於聖盧,我可以毫不含糊地為他闢謠。但奇怪的是,儘管後來人人知道這些謠傳確有其事,可他們自己對另外三個人的所作所為卻一無所知。然而,他們誰都在千方百計地打聽其他三人的情況,也許是為了滿足一種欲望,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為了雪恨,為了阻攔一樁婚事,在爭奪未婚妻的角逐中,戰勝那位已經暴露的朋友。這個由四名柏拉圖信徒組成的小組又增添了一名新成員(四人小組從來都超過四人),這第五個比其他四個更信奉柏拉圖主義。但他一直受到宗教的束縛,直到四人小組解體,他本人結婚為止。他成了一家之主,懇求路爾德再給他生一個男孩或女孩,但在這之前,他要投身於軍隊。

  儘管富瓦克斯是這等人,但因為律師在他面前說的話不是直接對他的,他的怒氣也就不象可能的那樣大了。而且,今晚的情況有些特殊。再說,律師今後是不可能同他富瓦克斯親王建立聯繫的,正如送他來的馬車夫不可能同他交往一樣。因此他認為可以回答對方的問題,他覺得,在這大霧天,律師好象成了他在遙遠的狂風怒吼或濃霧籠罩的沙灘上邂逅相遇的旅伴,但他卻擺出高傲的神態,裝出不是對律師講話的樣子說:「迷路還不算,而且怎麼也找不到路了。」老闆對親王看法的正確性大為讚歎,因為今天晚上他已聽到過好幾次了。

  事實上,他有一個習慣,喜歡把聽到或讀到的東西同他熟悉的一個經句加以比較,如果沒有發現什麼不同,就會感到由衷的讚賞。這是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狀態。如果把這種精神狀態用到政治會談或讀報中去,就能形成輿論,導致最嚴重的事件。阿加迪爾①事件就是一例。如果許多隻欣賞顧客或報紙的德國咖啡館老闆說,法國、英國和俄國在「找」德國的「麻煩」,那麼,阿加迪爾事件就有可能上升為戰爭,儘管戰爭沒有爆發。如果說歷史學家不無道理地放棄了用國王的意志解釋人民的行動,那麼,他們應該用個人的,普通人的心理代替國王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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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加迪爾是摩洛哥西南部港市。1911年10月1日,德政府派去炮艦,抗議法軍進入摩洛哥北部城市非斯和梅克內斯。雙方談判結果,法國在摩保持自由行動的權利,但作為交換,把剛果的一部分讓給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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