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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德·蓋爾芒特夫人來到我所在的客廳,頭腦裡還在想著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認識的人),說不定哪天晚上還要同他們相聚。當她穿過客廳時,發現我坐在大安樂椅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只想顯得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可是當我還愛著她的時候,我總想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卻總也裝不出來。她斜穿過客廳,向我走來,臉上又露出了看歌劇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個她不愛的人所愛,也不會使這個微笑消失:

  「不,坐著別動。請允許我在您身邊坐一會兒,好嗎?」她對我說,優雅地把大得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話,會把整個椅子都占滿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況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體積,因此,我幾乎能接觸到她那裸露著的妙不可言的卷成螺旋形的象飾帶一樣披下的金髮。她的胳膊上覆蓋著無數絨絨細毛,猶如在周圍飄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煙霧,而她的金髮給我送來陣陣馥鬱的芳香。因為兩人坐得很擠,她很難把臉轉到我這邊,只好目視前方,而不是看著我這邊,她含情脈脈,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張畫像。

  「您有羅貝的消息嗎?」她對我說。

  這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好啊!先生,難得見您一次,您卻到這時候才來。」

  看見我在同她的侄女說話,大概猜想我們的關係比她知道的要親密:

  「我不想打攪您和奧麗阿娜的談話,」她又說(因為在女主人的職責中,也應包括給兩個戀人起撮合作用)。「您願意星期三和她一起來吃晚飯嗎?」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所以我拒絕了。

  「那麼星期六呢?」

  我母親星期六或星期天回來,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飯恐怕不好,我又拒絕了。

  「啊!您這人好難請呀!」

  「您怎麼總也不來看我呢?」當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離開我們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員們表示祝賀和給那個著名的女歌唱家獻玫瑰花的。這束花的全部價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況且,她才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經是最高獎賞了。每天午後和晚上都來為侯爵夫人效勞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親手畫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別人家裡見面,這確實有點乏味。既然您不願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媽家吃晚飯,為什麼您不上我家來呢?」

  有幾個人找了些藉口,盡可能地在這個客廳裡多呆些時間,但最後還是出去了,他們看見公爵夫人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張狹窄得只能坐下兩個人的安樂椅上聊天,就認為他們得到的情報不正確,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們分居的原因。他們趕緊去散佈這個消息。我比誰都清楚這個消息是不真實的。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公爵夫婦尚未正式分居,處境十分困難,公爵夫人卻不安分守己,竟邀請一個恰恰是她很不瞭解的人吃晚飯。於是我猜想,過去她不接待我,是因為公爵不同意,現在他們分開了,她看到障礙已經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歡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圍了。

  兩分鐘前如果有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會驚得說不出話來,更不用說她要我去吃晚飯了。儘管我知道蓋爾芒特沙龍不會和我根據這個名字想像出來的沙龍有共同之處,但因為我一直被拒之門外,只好把我在小說中看到的有關沙龍的描寫和夢幻中看見的沙龍的形象賦與蓋爾芒特沙龍,即使我心裡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龍沒有兩樣,但我還是把它想像得與眾不同。在我和蓋爾芒特沙龍之間,有一道屏障,真實碰到這道障礙就會消失。和蓋爾芒特一家共進晚餐,猶如在進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嚮往的東西展現在我眼前,在結識一個夢幻。至少,我可以相信,這頓晚餐是這樣一種晚餐:主人邀請的是一個他們不想炫耀的人,他們對他說:「來吧,就我們家裡人,絕對沒有旁人」,他們害怕看見這個卑賤的客人和他們的朋友混在一起,卻偏要把這種害怕強加給客人,硬把他當成不愛交際的人而給予特殊優待,單獨請他吃飯,甚至把這種孤立變成一種只有親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羡慕的特權。可是恰恰相反,德·蓋爾芒特夫人接下來說的話使我感到她是想讓我品嘗更美好的東西。她說(一面說,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現到法布利斯①的姑媽家作客時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紹給莫斯加伯爵②時能看到的奇跡):

  「星期五您有空來參加小宴會嗎?都是至親好友,您能來就好了。帕爾馬公主要來,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讓您會見一些可愛的人,我就不會邀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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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布利斯是司湯達的小說《巴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
  ②莫斯加伯爵也是《巴馬修道院》中的人物,法布利斯的姑媽吉娜的情夫。


  家庭在那些熱衷於步步高升的不穩定的中間社會階層是不被重視的,但在象小資產階級和王侯貴族這些穩定的階層中卻佔據十分重要的地位。貴族階級不能再企望高升,因為從他們特有的觀點看,在他們之上什麼也沒有了。「維爾巴裡西斯嬸母」和羅貝對我顯示的友誼,可能使我在自給自足、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小圈子裡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及其朋友們的眼裡,變成了一個我難以想像的能激發他們好奇心和吸引他們注意力的目標。

  她對這些親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們的生活平淡無奇,同我們想像的迥然不同,如果我們有什麼事被她知道了,我們的行為非但不會象眼睛裡的灰塵或氣管裡的水珠那樣遭到驅逐,反而會牢牢地刻在她的記憶中,多少年後,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她卻還會在宮中議論和談及這些。當我們聽到這些往事,會象在一本極其珍貴的真跡集中發現我們的一封親筆信那樣驚奇萬狀。

  一般的風雅人可能會因上門打攪的人太多而緊閉大門。可是,蓋爾芒特家並非門庭若市。陌生人幾乎沒有機會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如果偶然有一個陌生人登門求見,公爵夫人決不會考慮這個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為這正是她可能給予別人的,而不是別人可能給予她的。她考慮的只是這個人的真正品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和聖盧對她說過,我有真正的品質。當然,如果她沒有注意到他們對我從未能做到召之即來,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對社交活動並不熱衷,她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話了,因為一個不熱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

  應該看到,當有人談起她不大喜歡的女人,例如談到她的表嫂時,她臉上的表情會陡然變化。「啊!她很迷人」,她說,神態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這位夫人曾拒絕和肖斯格羅侯爵夫人和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認識。但她沒有說,她,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樣遭到了拒絕。然而這是事實。從那天起,公爵夫人經常想像這位很難結交的貴婦家中可能發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會的人總是習慣別人希望和自己結交,誰要是故意避而不見,誰就在他們眼裡成了鳳凰,就會引起他們特別的關注。

  德·蓋爾芒特夫人請我吃飯的真正動機是什麼?難道就因為我無視她的親戚,不想和他們經常往來?自我不愛她以來,她是怎樣想的?這些我無從知道。不管怎樣,她既然決定請我,就要盡地主之誼,把家裡最好的東西拿給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後不再踏上她家門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無聊的人支開。當我看見公爵夫人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偏離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邊,邀請我到她家去吃飯時,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個變化:我們沒有專門的器官為我們提供情況,因此就認為我們不熟悉的人只會在難得看見我們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我對公爵夫人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這種想像具有絕對的隨意性。例如,我們在一個美麗而寂靜的夜晚感到孤獨時,會無窮地遐想,會看見形形式式的交際王后在遙遠的星空沿著各自的軌道行進,這時,假如從空中掉下一張晚宴請帖或傳來一陣喧嘩,會以為落下了一顆刻著我們名字的隕石,因此而不安或快樂得驚跳起來,因為我們相信在金星或仙後星上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姓名。

  也許,有時候,當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據以斯帖書①記載,波斯王子們總是讓人給他們讀極力巴結過他們的臣民的名冊),查閱對她懷有好意的人的名冊時,對於我,她也許會說:「這個人我們要請他來吃飯。」但是另一些想法轉移了她對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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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斯帖書是聖經舊約中的一卷書。以斯帖是一位美麗的猶太姑娘,嫁給了波斯王亞哈隨魯,使猶太人逃脫了首相哈曼的發難,並讓她的堂兄末底改取代哈曼當了首相。

  (王子身旁亂哄哄地聚集著一大群人,

  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標)

  看見我象末底改①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宮門口,才想起我來,也象亞哈隨魯②那樣,送給我許多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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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末底改是聖經中的人物,猶太人。他曾撫養他叔父的女兒以斯帖,後者成了波斯國王亞哈隨魯的妻子後,讓他當了首相。
  ②亞哈隨魯是聖經中的波斯王。登基後第三年大擺宴席招待一切首領臣僕,王后瓦實提不肯赴宴,於是,他廢了瓦實提,另立以斯帖為王后,後來又抬舉末底改為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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