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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約我吃飯時,我大吃一驚,但是接下來又有一件事同樣使我驚訝萬分,只是性質不同罷了。當我聽到公爵夫人約我去她家吃飯時,我覺得不應該把我的驚訝掩飾起來,而應當誇張地顯露出來,這樣才顯得更謙虛,更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如此驚訝,怕我不知道她是誰,當她要去參加當晚最後一個聚會時,她象為自己辯解似地對我說:「您知道,我是羅貝·德·聖盧的舅媽,他很喜歡您,況且我們在這裡已見過面了。」我說我知道,也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和在巴黎時,他「對我很好」。德·蓋爾芒特夫人顯得很吃驚,她的目光像是為了核實似地在參閱她內心那本更加古老的書。「怎麼!您認識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從德·蓋爾芒特夫人口中說出,給人以一種親切感,因為她在談到這個出類拔萃、超凡入聖的人物時,語氣樸實自然,毫不做作。其實,這個人對她不過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鬢廝磨一起長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時代在蓋爾芒特城堡裡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時的漫長夏日的明媚陽光帶進了我想像中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朧的生活中。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為過去,他們後來的生活同過去大相徑庭,尤其是德·夏呂斯先生,他曾如癡如狂地迷戀藝術,但後來就不再迷戀了,因此,當我聽說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開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黃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時,不禁驚呆了。公爵夫人還可以把他以前為她譜寫的一首小奏鳴曲拿來向我炫耀。我的確不知道男爵還有這些才能,他從沒有談起過。順便說一句,德·夏呂斯先生不喜歡他家裡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興。這些荒唐的簡稱,既表明貴族對它自身的詩意缺乏瞭解(猶太人也一樣,魯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個名叫莫西的侄兒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時也表明貴族一心想裝出對自己的特權毫無興趣的樣子。然而,在這方面,德·夏呂斯先生顯得比別人富有詩意,願意表現出對自己的特權感到驕傲。不過,這還不是他不喜歡墨墨這個簡稱的原因,因為墨墨畢竟與帕拉墨得斯有一點聯繫。其實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呂斯」,正如瑪麗·阿梅莉王后或奧爾良公爵稱呼他們的兒孫、侄兒和兄弟為「儒安維爾、納穆爾、夏爾特爾、巴黎」一樣。

  「墨墨這傢伙就愛故弄玄虛,」她嚷道,「我們同他談您談了很長時間,他對我們說,如果能同您認識,他將不勝高興,就象從來沒有見過您似的。您說他怪不怪?我象這樣背後議論我的小叔子有時候象個瘋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賞他的才華。」

  她把德·夏呂斯先生說成瘋子,我感到很震驚。我想,也許可以用半瘋半傻來解釋他的某些行為,例如,他曾興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親。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說的話和說話的方式都讓人覺得他有點兒象瘋子。當我們第一次聽到一個律師辯論或一個演員念臺詞時,發現他們的語調和一般人的語調差別很大,會感到驚訝。但當我們發現大家都不覺得奇怪時,也就不對別人說什麼了,對自己也不說什麼,僅僅對他們的才華作些評價。看了法蘭西劇院一個演員的演出,我們最多會想:「他幹嗎不讓他舉著的雙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點一點地、斷斷續續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鐘?」或者聽了拉博裡①的辯論,我們會想:「為什麼他一張嘴就發出這些悲切而意外的聲音,他所談的不過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但因為大家一上來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覺得反感。同樣,當我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說話語氣誇張,和一般人的說話不同時,也會有想法,好象時刻想對他說:「為什麼這樣大叫大嚷?為什麼這樣傲慢無禮?」只不過大家都默認了他的講話方式。當他誇誇其談時,我們也就和大家一樣,聽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時候,一個外人聽到他這樣說話,會以為是瘋子在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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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博裡(1860—1917),法國著名律師,他的英俊的相貌,洪亮的嗓門和能言善辯的口才吸引了許多人。

  「可是,」公爵夫人又說,樸實自然的語氣中又加進了一些蠻不講理的意味,「您能肯定沒有搞錯?肯定是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儘管他喜歡把事情神秘化,但我似乎難以相信!

  ……」

  我回答說,肯定無疑,想必是德·夏呂斯先生沒有聽清我的名字。

  「呀!我得離開您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好象不無遺憾地對我說。「我要到利尼親王夫人家坐一坐。您去不去?不去?您不喜歡社交?這樣好,那真沒意思透了。要是我可以不盡這個義務就好了!可她是我的表姐妹,不去不好。我很遺憾,因為我是可以帶您去的,甚至還可以帶您回來。那就再見了,我為星期五感到高興。」

  如果說德·夏呂斯先生在德·阿讓古爾先生面前不好意思承認認識我,那倒還說得過去。可是,他對他這個非常欣賞他的嫂子也矢口否認(既然他的嬸母和外甥認識我,他認識我是很自然的事),這就叫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我就要講完這件事了,不過,還要說一句:從某人角度看,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她能把別人只能部分忘卻的東西全部從記憶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午散步時,從沒有遇到我的糾纏、尾隨和跟蹤似的,我向她意時,她從沒有流露出厭煩,聖盧懇求她邀請我時,她從沒有斷然拒絕。她對我的態度是那樣親切、自然。她非但沒有作事後解釋,沒有說一句含蓄的話,沒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現在這種和藹可親、不回顧過去和毫無保留的態度流溢出一種十分正直的品質,就象她的魁偉身軀給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樣,而且,她過去對某一個人可能存有的不滿現在已化作灰燼,都已從她的記憶中,至少從她的態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當她必須用最自然的神態,對待可能被其他許多人當作藉口而保持冷漠和進行指責的事情時,如果我們注視她的臉孔,會感到她在進行一種潔身禮。

  然而,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態度的變化使我深感驚訝的話,那麼當我發現我對她的態度變化更大時,我就更難以形容我的驚訝了。曾幾何時,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絞盡腦汁地想找一個能把我介紹給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個幸福之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以滿足我那越來越苛求的心嗎?我不是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生氣勃勃、精神煥發嗎?正因為我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才決定到東錫埃爾去找羅貝·德·聖盧的。而現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關於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關於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搞得我內心紛擾,魂不守舍。

  最後,作為這次晚會的結束語,我想補充一點。晚會上,布洛克同我講了一件事,但其正確性幾天後就被否認了。我對這事一直迷惑不解,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長時間不說話。

  這件事本身就是許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個,讀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釋。現在我就來談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噓,德·夏呂斯先生在街上遇見他時,對他的態度如何親切,眼睛一直盯著他看,就好象認識他似的,並且知道他是誰。開始我不以為然,只是笑笑而已。從前,在巴爾貝克海灘,布洛克不是對同一個夏呂斯發表過異常激烈的言詞嗎?我心裡想,布洛克的父親「不經認識」就認識了貝戈特,布洛克學著他父親的樣,「不經認識」就認識了男爵,而他所認為的親切目光,其實是漫不經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畢竟講了那麼多細節,他那麼肯定德·夏呂斯先生有兩、三次想走來同他攀談,因此,當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談過我這個同學,男爵在探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後回家的路上確實向我問起過他的許多情況時,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沒有撒謊,德·夏呂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過了一段時間,在劇院裡。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我想把布洛克介紹給他,征得他的同意後,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呂斯先生一見他,就露出了驚訝,但傾刻間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給布洛克,而且,每當布洛克同他說話,他回答時態度極端傲慢,聲音咄咄逼人,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認為——據他說,在這之前,男爵對他從來是笑臉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談中(我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很注重禮節,在把他帶去見布洛克之前,同他談了談我這位同學的情況),沒有把他介紹給他,反而在他面前說了他的壞話。布洛克疲憊不堪地離開我們,就好象剛才想爬上一匹時刻準備狂奔的馬或想在洶湧澎湃、隨時都會把人拋向卵石灘的波濤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氣似的。後來,他有半年時間沒有同我說話。

  還要過幾天才能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對我來說,這些日子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說,離預定的時間越近,我們會感到越長,因為我們會用更小的單位計量時間,或者說因為我們老想著時間。據說,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紀計算的,他也許不想計算時間,因為他的目標是無限大。我的目標只有三天,我用秒計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溫存的開始,但因為這種溫存(正是這種溫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溫存)不可能讓我渴望的女人來完成,我感到煩躁不安。總之,儘管在通常情況下,一種欲望越是難以得到滿足,就越強烈(是難以,而不是不可能,因為不可能會扼殺欲望),然而,對於一種肉體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內的一個確定時刻能夠實現不見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奮,深信能得到快樂,也和憂慮一樣,會使等待變得難以忍受,因為我們會反復想像將要享受的快樂,這會象憂慮那樣,把時間切割成無數個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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