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七一


  我覺得醫生不是在說一個垂死的人,氧氣的作用之所以必須維持,是因為他能為挽救垂死者的性命盡一份力。氧氣的絲絲聲停止了一會兒。但是,呼吸仍在發出呻吟,那是輕微而痛苦的呻吟,每次都中斷,繼而又重新開始。有時好象一切都完了,呼吸停止了,就和人睡眠時的呼吸一樣,從高八度降到了低八度,或者是自然的間歇,是感覺缺失的一種反應,窒息變得越來越嚴重,心力衰竭。醫生又一次給外祖母搭脈,但是,他剛按上脈,一曲新歌已經接上了中斷的樂句,如同一條支流注入乾涸的主流一樣。樂句換了個調子,以同樣無窮的衝力沖出去。誰知道呢?說不定久被痛苦抑制的快樂和柔情,現在會象經過長期壓縮變得更加輕盈的空氣,從外祖母身上噴發而出,而她自己甚至對此毫無意識。她再同我們說的話,仿佛正在源源流出,好象就要這樣同我們絮絮叨叨地、熱情洋溢地、情真意切地說話似的。這臨終的喘息使我母親五內俱焚,她守在病榻旁,沒有慟哭,但不時地淚流滿面,就象風吹雨打的葉子,不思也不想,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之中。我去擁抱外祖母前,醫生讓我先把眼淚擦乾。

  「我還以為她看不見了呢,」父親說。

  「這很難說,」醫生回答。

  當我的嘴唇接觸外祖母時,她的手開始顫動,全身一陣戰慄,可能是反射作用,也可能因為某些撫愛可以使人感覺過敏,可以穿過無意識這層外衣,幾乎無需通過感覺器官就可以傳遞。外祖母驀地坐了起來,作出最大的努力,仿佛要捍衛自己的生命一樣。弗朗索瓦絲看了,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想起醫生的吩咐,想叫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就在這時,外祖母睜開了雙眼。我一個箭步沖到弗朗索瓦絲跟前,擋住她的哭泣,好讓父母親同病人講幾句話。氧氣的聲音停止了,醫生離開病床。外祖母死了。

  幾小時後,弗朗索瓦絲能夠最後一次地、不會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頭髮了。她的頭髮僅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終比她本人年輕,可是現在它們成了衰老的唯一標誌,而她的臉卻煥發出青春,多少年來痛苦在她臉上留下的皺紋、收縮、浮腫、緊張、彎曲都消失得無蹤無影。她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回到了她父母給她定親的時代,臉部線條經過精細勾畫,顯露出純潔和順從,臉頰重又閃耀著純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閃射出一種天真無邪的快樂。這些美好的東西已漸漸被歲月毀滅。但是,隨著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縷微笑仿佛浮現在外祖母的唇際。死神就象中世紀的雕刻家,把她塑造成一位少女,安臥在這張靈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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