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七〇


  這時,我母親要給外祖母輸氧,左等右等也不見送氧氣袋來,她也到前廳來了,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我真想把他藏起來。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卻認為,什麼也比不上把他介紹給我母親重要,認為這會使我母親高興,而且,要維護他十全十美的紳士聲譽,非這樣做不可,於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儘管我連連喊「先生,先生,先生」,就象反抗強姦那樣自衛著,他仍然把我拉到媽媽跟前,對我說:「如果您能把我介紹給夫人,您的母親,我當不勝榮幸」,他在說「母親」的時候,聲音有點兒變調。他覺得這對我母親是一種榮譽,不由得做出一個應時的笑容。我無可奈何,只好給他作了介紹,他樂得打蹦兒,連忙點頭哈腰,還要把整套禮節表演一遍。他甚至想同我母親交談,但我母親正悲痛欲絕,叫我快去,顧不上回答德·蓋爾芒特先生的問候。德·蓋爾芒特先生原以為會受到接待,卻不料一個人被甩在前廳,要不是看見聖盧此刻進來,他就只好出去了。聖盧是那天上午到巴黎的,他跑來打聽我外祖母的病情。「啊!她很好!」公爵快樂地嚷道,一面抓住他外甥的一個紐扣,差點兒把扣子拽下來。我母親此刻正好又經過前廳,他也不在乎我母親看見。儘管聖盧的悲痛發自內心,但我認為,如能避免同我見面他只會高興,因為他對我有抵觸情緒。他被他的舅父拖走了。他舅父有要事同他說,差點到東錫埃爾去找他,沒想到可以免走這一趟了,不禁大喜過望。「啊!要是有人對我說,我只要穿過院子,就能在這裡找到你,我會以為他在胡說八道。正如你同學布洛克說的,這夠滑稽的。」他摟著羅貝的肩膀離開我家時又說:「不管怎樣,大家清楚地看到,剛才我摸到了或者說幾乎摸到了吊死鬼的繩子①,我真走運。」蓋爾芒特公爵這樣說,不是他缺乏教養。恰恰相反。但他是那種不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的人,在這方面他和大多數醫生和殯儀人員很相似,會臨時裝出一副同情的面孔,對你說:「這是痛苦的時刻」,必要時還會擁抱你,勸你好好休息,但過後馬上就把看望臨終病人或參加葬禮看作只有少數幾個人參加的社交集會了,開始還有所顧忌,但很快就變得輕鬆愉快,若無其事,眼睛四下張望,想尋找一個可以交談的人,要人們把他們介紹給另一個人,或者建議「坐他們的車回去」。蓋爾芒特公爵一方面慶倖一陣「風」把他吹到了外甥身邊,但對我母親的冷漠接待——其實非常正常——深以為異,後來他公開說,我母親不討人喜歡,而我父親卻彬彬有禮,他說她「心不在焉」,甚至聽不見別人對她說什麼,據他認為,她身體欠佳,頭腦不很清楚。然而,據說他很想把我母親的表現歸因於「當時的情況」,他宣稱,我母親為我外祖母的病情「深感悲痛」。但是,因為我母親沒有讓他把他的禮節全部做完,他還想補一下,況且他根本不理解媽媽無限悲痛的心情,出殯前一天,他竟問我是不是在設法排解媽媽的憂愁。

  --------
  ①在法語中,吊死鬼的繩子被認為是吉祥物。

  那天,外祖母的一個妹夫來了。他是教士,我從沒見過他。他給在奧地利的教會會長發電報告假,破例獲得批准。他內心極度悲傷,在床邊頌讀祈禱文和沉思錄,但那雙深陷的小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病人。在我外祖母彌留之際,我看見這位教士悲痛欲絕,我心裡卻很不好受。我凝視著他。他似乎對我的同情感到意外,於是出現了一樁怪事。他象一個痛不欲生而陷入沉思的人那樣,雙手併攏放到臉上,但是,因為他知道我會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我看見他手指間留了一個小縫。當我目光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銳利的眼睛從手指間的縫隙觀察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誠。他隱蔽在手後面,就象躲在一個黑暗的懺悔室裡一樣。他發現我看見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條縫隙的格子窗關嚴。後來,我和他又見過面,但我們之間從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我們相互達成了默契:我沒有發現他偷看我。教士和精神病醫生一樣,在他們身上總有一股預審法官的味道。再說,不管怎樣的朋友,不管他們對我們多麼親密,和我們有著怎樣共同的過去,哪一個沒有不愉快的片刻回憶?而我們認為最方便的辦法不就是使自己相信他們大概已經忘記這些片刻了嗎?

  為使外祖母的呼吸稍微暢通一些,醫生給她注射了一支嗎啡,他說要用氧氣袋。母親、大夫和看護修女手裡都拿著氧氣袋,一個用完,又給他們遞上一個。中間有一會兒我離開了房間。當我回來時,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奇跡。外祖母連續發出輕微的呼嚕聲音,仿佛在為我們唱一支快樂的歌,那快節奏的動聽的歌聲充滿了整個臥室,經久不息。我很快就明白,這歌聲不會比剛才嘶嘶的喘息更有意識,同樣都是無意識發出的。也許嗎啡在裡面起了些作用,但這更是呼吸調節器改變的結果,因為氧氣不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通過氣管了。由於氧氣和嗎啡的雙重作用,外祖母呼吸不再困難,也不再發出呼嚕聲了,而是象在滑冰,敏捷而輕快地向著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滑去。也許,在這歌聲中,除了有和笛子裡的氣流聲一樣微弱的呼吸聲外,還夾雜著更像是人的歎息聲,這種由於死亡臨近而發出的聲音使人相信這是昏迷的人發出的痛苦或幸福的呻吟,給這個長樂句加上了一個更悅耳動聽的、不變動樂句節奏的音調。樂句從變得暢通的胸部升起,繼而升高,然後下落,接著又一次升起,去追逐氧氣。爾後,這個在強烈的快感中夾雜著低聲哀求的歌聲在達到了最強音,並竭盡全力地延長後,在某些時刻,似乎完全停止了,猶如一條乾涸的水泉。

  弗朗索瓦絲每逢遇到傷心事,總感到需要把悲傷表達出來,但她連表達憂愁的最簡單的技巧都不具備,因而也就成了空需要了。當她認為外祖母已經完全無望時,她非常想讓我們知道她——弗朗索瓦絲的感受。但她只會重複一句話:「這真叫我受不了」,說話的語氣和她喝菜湯喝得太多時說「我胃上壓著一塊石頭」的語氣一樣平淡,不論是哪種情況,都比她自己似乎認為的要自然。儘管她的悲傷沒有很好地表達出來,但她確實很悲傷,何況,她女兒有事留在貢佈雷(這位巴黎女郎現在把貢佈雷輕蔑地叫做「鄉下」,她感到在那裡會變成「鄉巴佬」),可能回不來參加葬禮,她就更傷心了,因為她覺得葬禮應該是極其壯麗的事。她知道我們誰也不會向人訴說悲痛,她怕別人同她說話,早就想好出殯那個星期,每天晚上都召見絮比安。她知道出殯的時候絮比安沒有空閒。她想,至少回來後要把情況給她「說一說」。

  我父親、外祖父和我們的一位遠房親戚連續好幾夜守在病榻旁,足不出戶。久而久之,他們的忠心也就帶上一層漠不關心的面具,沒完沒了地呆在垂死病人的身邊,閑極無聊,就象在一節火車車廂裡,由於呆的時間太長,便開始東拉西扯,談天說地起來。此外,這位遠房親戚(我的表姑婆的侄子)使我很反感,但卻值得尊敬,並且常常受到尊敬。

  哪裡有垂危病人,哪裡就能「找到」他,他是那樣悉心盡力地時刻守在垂危病人身邊,以致於儘管他外表強壯如牛,嗓門低沉渾厚,鬍鬚密密匝匝,病人家屬仍然認為他身體虛弱,總是用委婉的言辭懇求他不要來參加葬禮。我媽媽痛不欲生,但她仍然為別人著想,因此,我事先就知道,她會用另一種方式對他說他習慣聽到的話:

  「答應我,『明天』不要來了,您就為了她這樣做吧,至少不要上『那裡』去。她要求您不要去的。」

  怎麼說也不行;他總是第一個來到「家裡」,這樣,另一個階層裡的人給他取了個綽號(我們沒有聽說過),把他叫作「既沒有鮮花,也沒有桂冠的人」。他在做「任何」事之前,總把「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因此,人們總是讚揚他說:「對您是用不著道謝的。」

  「您說什麼?」外祖父大聲問道,他耳朵有點聾,沒聽清我這位遠房表舅對我父親說的話。

  「沒說什麼,」表舅回答,「我只是說,今天上午我收到一封貢佈雷的信,那裡天氣很不好,可這裡太陽有點兒太暖和了。」

  「可晴雨錶上的溫度卻很低,」我父親說。

  「您說哪裡天氣不好?」外祖父問。

  「貢佈雷。」

  「啊!這我不會感到吃驚,這裡陰天,貢佈雷就一定是晴天,反之亦然。我的上帝!您講到貢佈雷,不知道有沒有通知勒格朗丹?」

  「通知了,您不必操心,」表舅說,他那長著濃密鬍鬚而變成青銅色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笑容:因為他想到通知勒格朗丹了。

  就在這時,我父親沖向門口,我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不過是迪歐拉富瓦大夫來了。我父親到隔壁的客廳裡去接待他,就象接待一個前來演出的演員一樣。他把迪歐拉富瓦大夫請來,並非要他給外祖母看病,而是要他象公證人那樣確認一下。的確,迪歐拉富瓦大夫可能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醫生,精通醫道的教授;除了他擅長扮演的這些角色外,他還扮演著一個新穎獨特的角色,他能言善辯,是斯卡拉姆齊①式的人物或公證人,他來為病人確認是垂危還是死亡。他扮演這個角色已有四十年之久,無人與他匹敵。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已經感覺到了他演這個角色的威信。當女僕稟報「迪歐拉富瓦大夫到」時,人們以為在看莫裡哀的喜劇。他那優美柔韌的身軀不露形跡地為他增添了莊重的儀態。他的臉漂亮得有點過分,但被他在痛苦場合表現出的這種莊重儀態減弱了。教授身穿高雅的黑禮服走進來,臉上露出真誠的悲傷,不說一句別人聽來會以為是虛情假意的慰問話,也不做任何有失分寸的事。在靈床邊發號施令的是他,而不是蓋爾芒特公爵。他看了看外祖母,但沒有打攪她,然後,他以醫生特有的禮貌,極其審慎地同我父親悄聲說了幾句話,恭敬地朝我母親鞠了一躬。我感到我父親在竭力克制自己,不告訴我母親這是「迪歐拉富瓦大夫」。但大夫不想打擾我母親,已經掉過頭去了,他只是接過我們遞給他的酬金,邁著最優美的步履,款款走出房間。他那個神態就象沒有看見酬金似的,連我們自己也一度懷疑我們沒有給他酬金,因為他象變戲法似地把它變得無影無蹤了,他的神態還是那樣嚴肅,甚至有增無已,仍然是一個身穿綢緞翻領長禮服的名醫,漂亮的臉龐上充溢著高尚的憐憫。他這種緩慢而敏捷的特點使人看到,即便還有一百個病人在等著他去出診,他也不想顯出匆匆忙忙的樣子。因為他是分寸、智慧和善良的化身。這位傑出人物已經去世了。其他醫生,其他教授可能趕上他,並且也許超過了他。但是,由於缺乏稱職的接班人,他以淵博的知識、良好的身體條件和高度的涵養扮演的「角色」已不復存在了。媽媽甚至沒有看見迪歐拉富瓦先生,對她說來,我外祖母以外的一切都已不再存在了。我記得(我把這事提前說一說),在墓地,她象一個幽靈,畏畏縮縮地走近墳墓,仿佛在望一個已經遠走高飛的人。我父親對她說,「諾布瓦老爹來我們家了,他也到教堂和公墓來了,他本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你應該去和他說句話,這會使他很感動的」,可是,當大使朝她鞠躬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快慰地低下頭,臉上沒有眼淚。兩天前——我在回到垂危病人床邊之前,還要把後面的事提前講一講——我們為與世長辭的外祖母守靈時,相信有鬼魂的弗朗索瓦絲稍微聽到一點聲音就嚇得毛骨悚然,嘴裡還說著:「我覺得是她。」可是,這些話非但不使我母親恐懼,反而令她無限快慰。她多麼希望死去的人能再回來,這樣,她母親有時就能回到她身邊了。

  --------
  ①斯卡拉姆齊是古意大利喜劇中穿黑衣服、蓄長唇髭的丑角名,精明狡猾,能言善辯。

  現在再來談外祖母的臨終時刻。

  「您知道她的姐妹打給我們的電報是怎麼說的嗎?」外祖父問表舅。

  「知道,貝多芬,有人給我說了;是很荒唐,但我不感到奇怪。」

  「我可憐的妻子,她是多麼愛她們啊,」外祖父擦了一滴眼淚說。「不要責怪她們。我常說,她們的行為總是很荒唐的。

  怎麼啦,停止輸氧了?」

  我母親說:

  「停止輸氧,媽媽呼吸又要困難了。」

  醫生答:

  「哦!不會的,氧氣的作用還要持續一段時間,過一會兒再輸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