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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第二章

  這是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但我卻死而復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無損,因為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霧靄彌漫,寒氣逼人,將近中午時才消散;然而,天氣變化可以使世界,使我們自己獲得新生。從前,當我們壁爐裡吹起大風時,我聽著風兒撞擊翻板活門發出的梆梆聲,就會心潮澎湃,激動無比,覺得這很象do音交響樂前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聲,猶如一個神秘的命運發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喚。自然界每一個明顯的變化,都會使我們和諧的欲望適應事物的新形式;我剛剛醒來,濛濛霧靄就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象遇到好天氣那樣成天想著出門,而是哪裡也不想去,只渴望呆在火爐邊,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寢,就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縮的亞當在尋找深居簡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籠罩著愉悅的灰霧,屋內,一杯巧克力發出馥鬱的清香,我身處其間,竭力使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帶到東錫埃爾去的那種新奇的狀態;那時候,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丘的印記(即使看不見這座山丘,我也感覺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湧動著一陣陣快樂,這種感覺與其他快樂感覺截然不同,我簡直難以向朋友們描繪,因為對於我來說,我自己並無意識,這些快樂與其說是真實的感覺(若是這樣,我就能描繪出來了),毋寧說是縱橫交錯、撲朔述離的印象。從這個角度看,晨霧把我帶時的那個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認識(這只會使它更加真實),但近來我已忘卻(這使它又變得清新純真)。於是,我能欣賞到幾幅印在我記憶中的晨霧圖,尤其是《東錫埃爾的清晨》。有一幅是我到軍營第二天的晨霧圖,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個城堡裡,聖盧帶我去那裡度過了二十四小時:黎明時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開窗簾,倚窗眺望,在軍營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騎士,在城堡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馬車夫(他在一個池塘和一片樹林的交界處,只有這邊緣地帶依稀可辨,其餘全都淹沒在均勻的似水般流動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輕霧中),他們正在擦韁繩,就象從一幅隱約可見的壁畫上浮現出來的寥寥無幾的人物,由於人的眼睛適應不了這朦朦朧朧、神秘莫測的半明半暗,也就幾乎看不清畫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從床上凝望這些記憶的,因為起床後我又躺下了,等著晚上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劇。我父母親到貢佈雷去了,要在那裡小住幾天,這下我便有機會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否則,他們一回來,我也許就不敢去了;我母親對我外祖母的悼念誠心實意,一絲不苟,她要我們對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摯,因此,她不會禁止我去看戲,但也不會贊成。然而,現在如果我寫信徵求她的意見,她從貢佈雷給我回信時,不會傷心地說:「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已長大成人,知道該怎麼做」,而是相反,她會責備自己把我一個人留在巴黎,會設身處地地體諒我的憂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儘管她自己拒絕參加一切娛樂活動。她相信,我外祖母也會勸我這樣做的,因為她最關心我的身體和神經平衡。

  一清早新的熱水汀就點著了。熱水汀不時地發出打嗝般的聲音,這令人討厭的聲音與我對東錫埃爾的記憶毫無聯繫。但是,如果今天下午這個聲音和我那些記憶老在我身上會合,久而久之,這兩者之間就會產生一種親和力,每當我重新聽到(我有點聽不慣了)熱水汀的聲音,我就會想起東錫埃爾。

  只有弗朗索瓦絲一個人在家裡。霧散了。灰濛濛的日光,毛毛細雨般地落下來,不停地編織著一張張透明的網,似乎給星期天的散步人塗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我把《費加羅報》扔到腳頭。自從我給這家報社投了一篇稿後,每天都要叫人給我買一份,但一直沒見發表。儘管沒有太陽,但白天的亮光告訴我現在正是下午。羅紗窗簾象蜻蜓翅膀般輕而柔軟,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晴天,它們就不能象這樣輕柔,象這樣一碰就碎。這個星期日,我孤單單一人呆在家裡,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況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給德·斯代馬裡亞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羅貝·德·聖盧在他母親的干預下,經過多次痛苦而失敗的嘗試,終於和情婦一刀兩斷,他和情婦斷絕往來後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這個一段時間以來他已經不再愛戀的女人徹底忘掉。昨天,我收到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一封短信,告訴我他將回法國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時間很短(顯然,他家裡人怕他和拉謝爾恢復關係),為了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思念,特意寫信告訴我他遇見了當謝小姐,更確切地說,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因為她結婚三個月就離婚了。羅貝想起我在巴爾貝克同他說的話,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婦同我見見面。她答覆他,回英國前,要在巴黎停幾天,很願意約一個時間和我共進晚餐。羅貝叫我趕緊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信,因為她肯定已經到巴黎了。

  聖盧的信沒有使我感到意外,儘管他還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間給我來過一封信,指責我對他不忠,對他背信棄義,從此就一直杳無音信。我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拉謝爾專愛煽起情夫的爐火(再說,由於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對我也耿耿於懷),她對聖盧說,他不在時,我對她有過不良企圖,想和她發生關係,他就信以為真了。很可能他仍然相信這是事實,但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對他都無所謂了,唯有我們的友誼繼續存在。當我和他重又見面時,我試圖同他談談他對我的責備,但他只是溫和而親切地朝我微笑,像是在表示道歉,接著就把話題岔開了。這並不是因為以後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謝爾再見面的緣故。那些在我們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在最終離開我們之前,她們會不時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以致有些人以為愛情又開始複燃。聖盧的拉謝爾的決裂儘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為他的女友仍然不斷向他要錢,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減輕了。嫉妒是愛情的延續,但它包含的內容並不比其他想像的產物所包含的內容更多。當我們動身去旅行時,帶上三、四幅想像中的圖畫(邦特費克希奧的百合花和銀蓮花,薄霧籠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滿了,何況這些畫可能會中途失落。當我們離開一個情婦時,總希望她——直到把她漸漸忘記——不要被三、四個我們想像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們所嫉妒的人佔有。沒有想像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然而,一個已經分手的情婦經常向你要錢,雖然不能使你對她的生活有充分瞭解,正如發燒時的體溫記錄表不可能使你完全瞭解病人得的是什麼病一樣,但是,不管怎樣,體溫記錄表可以讓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錢則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遺棄的或把你拋棄的那個女人可能還沒有找到一個有錢的保護人。因此,每一次要錢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苦暫時得到平息,緊接著就是寄錢,因為他要她什麼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為他想像中的三個男人的情婦。這樣,他就有時間稍稍穩定一下情緒,免得以後聽到他的接班人的名字時挺不住。有時候,拉謝爾會在深夜回到舊情人身邊,要求他讓她在身邊睡一宵。羅貝心裡感到象吃了蜜一樣甜美,因為即使他一個人佔據大半張床也絲餘不影響她睡覺,他意識到他們畢竟如膠似漆地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他明白,她在他這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館裡,就象回到了從前住過的房間一樣,一切都很習慣,睡得更加踏實。他感覺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來,就像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因失眠或考慮工作在床上輾轉反側,也不會妨礙她睡覺,同它們接觸能使她睡得更香。

  言歸正傳,現在繼續談聖盧的信。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那封信攪得我心緒不寧,尤其是,我從字裡行間看出了他的用意,儘管他沒敢明言。「你完全可以包一個單間請她,」他對我說,「這是一個性格開朗、頗有魅力的少婦,你們會相處得很好,我敢肯定,你會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我父母要到週末,也就是要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才回來。他們回來後,我就只好每天在家裡吃晚飯了,因此,我立即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了封信,約她哪天方便和我共進晚餐,星期六前任何一天都行,她回話說,當晚八點左右我會收到一封信。要是下午有人來看我就好了,八點前的這段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如果有人和我們聊天,就不再會想著時間的長短,甚至不會感到它的存在,時間會過得很快。當迅速流逝的隱而不見的時間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引起你的注意時,離出發點已經很遠了。但是,如果我們孤孤單單,無人要伴,我們總是惦記著那個我們望眼欲穿的離我們很遠很遠的時刻,只聽見臺鐘單調的滴答聲,這種焦急的心情會把小時分割成分鐘,更確切地說,會把一分鐘變成一小時。如果和朋友聊天,我們就不會去計算時間。我想到將要一個人孤寂地度過這個下午,尤其是想到與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會面的欲望時刻會糾纏著我,使我把這個孤寂的下午同幾天後即將享受到的無限快樂作比較,我就感到非常空虛,非常憂鬱。

  我不時地聽見電梯升起的響聲,緊接著又聽見第二聲,但不是我盼望的電梯在我那層樓停下的聲音,而是完全不同的標誌著電梯繼續往上幾層衝刺的聲音。每當我等待一位客人來到時,這聲音常常意味著對我那層樓的背棄,因此,後來即使我不再抱希望,不再相信會有人來看我,它對我仍然是一種痛苦的聲音,就好象在宣判對我的拋棄。灰濛濛的白晝顯得無精打采,逆來順受,忙忙碌碌地做著它那始自遠古時代的工作,編織著珠灰色的花邊,還要幹好幾個小時;想到我要和它單獨呆在一起,而它不會比一個為了湊近亮光而坐在窗邊幹活的、對房裡的人不聞不問的女工更認識我——想到這些,我不禁內心淒然,憂從中來。突然,弗朗索瓦絲打開房門,帶來了阿爾貝蒂娜,可我根本沒有聽見門鈴聲。阿爾貝蒂娜滿面春風,走進房間,一句話也不說。她體貌豐盈。在她富態的身軀中,蘊涵著在巴爾貝克海灘——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度過的時光。她準備讓我重溫這昔日的時光,我看見它們正在朝我走來。毫無疑問,每當我們和一個同我們的關係已發生變化的人重逢,即使關係不甚密切,也好象看到了兩個不同的時期。不用說是我們從前的情婦以朋友身份來看我們,就是在日復一日的某種生活中認識的一個人到巴黎來探望我們,只要這種生活已經結束,哪怕才結束一個星期,就足以使我們看到兩個不同的時期。從阿爾貝蒂娜臉上每一根顯示喜悅、詢問和局促不安的線條中,我可以辨讀出這些問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好嗎?那位舞蹈教練好嗎?那位賣糕點的師傅好嗎?」當她坐下時,她的脊背仿佛在說:「啊,這裡沒有懸崖峭壁,不過,您會讓我坐在您身邊吧,就象在巴爾貝克海灘一樣。」她猶如一位魔術師,獻給我一面時間的鏡子。在這點上,她和那些曾和我們朝夕相處,但後來很少有機會和我們重逢的人沒有兩樣。但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還不止這些。誠然,即使在巴爾貝克海灘,在我們每天的相會中,每次看見她我都會大吃一驚,因為她一天一個模樣。但是現在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的臉孔沐浴在玫瑰色的霧氣中,透過這層霧,可以看到棱角分明的線條,仿佛是雕刻而成的。她換了一張臉,或者說她終於有了一張臉。她長高了。她從前的那層軀殼幾乎所剩無幾,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從那層軀殼幾乎還看不到她未來的體形。

  阿爾貝蒂娜此次回巴黎比往年要早。往年她總是在春暖花開時才回來,而我,由於狂風暴雨摧毀了春天第一批奇葩,幾個星期來一直心煩意亂,很願意把阿爾貝蒂娜的歸來同春返大地聯繫在一起。只要有人對我說她在巴黎,她到我家來過,我就仿佛又看到了一朵海邊的玫瑰花。我不太清楚那時候是什麼東西支配著我的思想,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渴望,還是對阿爾貝蒂娜的欲念。也許,對阿爾貝蒂娜的欲念本身就是對巴爾貝克海灘的一種慵懶、鬆懈和不完整的佔有,好象從物質上佔有一樣東西,例如在一個城市居住,就等於在精神上佔有了這個城市。況且,即使在物質上佔有一樣東西,如果沒有我的想像力使它在遙遠的海邊晃動,而是讓它靜止地呆在我的身邊,那麼,它對我也常常是一朵可憐的玫瑰花,在它面前,我寧願閉上雙眼,以便不看到花瓣上的某個瑕點,以便相信自己在海灘上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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