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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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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絲對我們的快樂無動於衷,這使我非常惱火。她情緒很激動,因為蓋爾芒特家的聽差和那個愛打小報告的門房大吵了一場。一定要公爵夫人大發善心,出面調解,兩個人才勉強講和,而且,公爵夫人還寬恕了聽差。因為她心地畢竟還算善良,她認為不相信「閒言碎語」是解決這場糾紛的最好辦法。 好幾天以前,就有人陸續知道我外祖母生病了,紛紛前來向我們打聽消息。聖盧給我寫信說:「我不想在你親愛的外婆生病的時候,對你進行過分的責備,她毫無過錯。但是,如果我對你說,或者通過暗示讓你知道我會忘記你的背信棄義,原諒你的狡詐和背叛,那是撒謊。」但我有幾個朋友卻認為我外祖母沒什麼大病,或者根本不知道她有病,約我第二天到香榭麗舍大街去找他們,然後同他們一起先去拜訪一個人,再到鄉下去參加一個晚宴。他們說,這個晚宴會給我帶來快樂。我沒有理由放棄這兩次娛樂機會。我們對外祖母說,她應該聽迪·布爾邦大夫的話,多出去散散步,她就立即提出要到香榭麗舍大街去。帶她去那裡對我說來是舉手之勞,她坐著看書,我就可以同我朋友商定碰頭地點,只要我抓緊時間,可能還來得及和他們一起趕乘到維爾—達弗雷的火車。可是,等到要出門時,我外祖母又不想動了,她感覺很累。可我母親受了迪·布爾邦大夫的開導,來了一股子勁,她大發脾氣,一定要我外祖母服從她。她想到外祖母又要回到神經質狀態,從此一蹶不振,就差一點要哭了。這天風和日暖,再沒有比這更適合外祖母出門的天氣了。太陽不停地變動位置,把它稀稀朗朗的光線照到看上去不太堅固的陽臺上,使石頭的表層微微發熱,給它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金色光暈。因為弗朗索瓦絲沒得空閒去給她的女兒打電話,一吃完午飯就走了。不過,她還算不錯,走之前到絮比安家去了一次,讓他給我外祖母出門要穿的那件短大衣縫幾針。我正好散步回來,就和她一起去裁縫家了。「是您的少東家帶您來的,」絮比安對弗朗索瓦絲說,「還是您帶您的少東家來的?要不就是什麼古風和命運女神把你們二位一起帶來了。」絮比安雖然沒念過書,但他天生就講究句法,如同德·蓋爾芒特先生天生只會——儘管他作了很大努力——違反句法一樣。弗朗索瓦絲走了,短大衣也已補好,我外祖母該梳妝打扮了。她固執地拒絕母親留在她身邊,獨自在房間裡打扮,老也不見她出來。現在我知道她身體挺健康,我又滿不在乎起來了(我們的親人只要還活著,我們對他們就會採取這種奇怪的冷漠態度,把他們放在無足輕重的位置上,放在所有人的後面),我覺得她太自私,明明知道我跟朋友有約會,要到維爾—達弗雷去吃晚飯,可她卻慢騰騰地沒個完,就象故意要叫我遲到似的。我等得很不耐煩,儘管人家兩次跟我說她就要準備停當,我還是一個人先下樓了。她終於趕了上來,還是象往常遲到時那樣,連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象一個有急事的人,滿臉通紅,慌裡慌張,隨身要帶的東西忘記了一半。她追上我的時候,我快走到玻璃門了。門半開著,從外面吹進習習暖風,潺潺有聲,仿佛有人打開了一個水庫的閘門,可房子的內壁卻仍然冷得象冰塊。 「我的上帝,早知道你要去會朋友,我就該穿另一件短大衣來了。這一件叫人看了有點寒磣。」 我看她臉那麼紅,吃了一驚,我意識到,她一定知道晚了,就匆匆忙忙下了樓。我們在加布裡埃爾林蔭大道上下了出租馬車。剛下車,我看見外祖母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轉身朝那個有綠色樹牆的古色古香的小房走去。從前有一天,我在這個小屋裡等過弗朗索瓦絲。我跟在外祖母後面(她大概想吐,一隻手捂住嘴巴),登上那座建造在花園中央的具有田園風味的「小劇院」的臺階,我看見上次在這裡遇見的那個護林員這次還在「侯爵夫人」身邊。「侯爵夫人」一如既往,坐在廁所門口收錢,她那大得出奇的很不端正的臉上搽了一層劣質白粉,頭上套著棕色假髮,假髮上戴了一頂插有紅花,鑲有黑花邊的小軟帽,活象馬戲場上滿臉塗著白粉準備登場,親自在門口收門票的小丑。但我確信她沒有認出我來。護林員擅離職守,坐在她身邊同她聊天,他的制服也是綠色的,和樹木的顏色很協調。 「那麼,」他說,「您就老這樣呆下去了嗎?您不想離開?」 「我幹嘛要離開,先生?您倒說說看,我在哪裡會比在這裡更好?到哪裡去找這些安逸和舒適?再說這裡人來人往,我自得其樂。我把這裡叫做我的小巴黎,我從我的顧客那裡瞭解到全巴黎發生的事。聽著,先生,五分鐘前從這裡出去一個顧客,是一個職位很高的行政官員。嗨!先生,」她激動地喊了起來,仿佛——如果護林員假裝懷疑她的論點並且提出異議的話——準備用武力維護她的論點似的,「八年來,您好好聽著,上帝創造的每個星期之中,他每天三點鐘準時到這裡來,總是彬彬有禮,說話從來輕聲細氣,從來不把地面弄髒,他在裡面要呆半個多小時,一面解小手,一面看報。只有一天沒有來。當時我沒有在意,可是到了晚上我突然心裡嘀咕:『一天過去了,可是那位先生沒有來,也許他死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我對好人總是很留戀的。因此,第二天,當我又看見他時,甭提心裡有多高興了。我對他說:『先生,昨天您沒事吧?』他對我說,他自己沒什麼事,是他的妻子死了,他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因此沒有來。當然,他看上去就象婚後二十五年喪妻的人那樣愁容滿面,但他畢竟很高興,因為他又來了。我感到他平時的微小習慣被打亂了。我儘量給他鼓勁兒,對他說:『您不要自暴自棄。還象從前那樣每天到這裡來,這能使您在憂愁中得到一點兒消遣。』」 「侯爵夫人」接著換上了一種更溫和的語氣,因為她看到花壇和草坪的保護神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沒有提出異議,他的一把劍——看上去更象一把園藝工具——仍然安靜地躺在劍鞘裡。 「還有,」她說,「我對顧客是有選擇的,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在我叫做『客廳』的地方受到接待。您看,這裡難道不象一個客廳嗎?還有花呢!因為我的顧客中有幾個很懂禮貌,他們——不是這個,便是那個——都願意給我捎來一枝美麗的丁香花,茉莉花,或者玫瑰花。我最喜歡玫瑰花。」 我們既沒給她帶丁香,也沒有給她送玫瑰,我想她不會對我們有好印象,不禁臉色赧然。為了儘量避免當面——寧願讓她缺席審判——聆聽她對我們的批評,我就朝出口處走去。但是,在生活中,受到最熱情接待的不總是手捧美麗的玫瑰花的人,因為「侯爵夫人」以為我等不及了,對我說: 「要不要給您開一間小的?」 我表示不要。 「不要?」她微笑著又說,看上去是誠心誠意的,但我知道,要解手是不管要不要付錢的,但一定要有解手的需要。 這時,一個衣著很不體面的婦女匆匆走進廁所,看樣子她確實需要解手。但她不是「侯爵夫人」世界裡的人,因為「侯爵夫人」用一種冒充上流社會女人的凶相對她說: 「全滿了,太太。」 「要等很久嗎?」可憐的女人問,她頭上插著黃花,臉憋得通紅。 「啊!太太,我勸您上別處去吧,因為,您看見了,還有兩個先生在等著呢,」她指著我們——我和護林員——說。 「再說,我只有一間能用,其他幾間正在修理……一看這女人的臉就知道她不會付錢,」「侯爵夫人」說,「她不是這裡的人,身上很髒,又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我恐怕要用一個小時才能把女廁所打掃乾淨。我才不後悔少收入兩個蘇呢。」 外祖母終於出來了,她在裡面足足呆了半個鐘頭。我想她決不會為她的不得體的行為付小費的,於是我先走了,以免「侯爵夫人」可能對她嗤之以鼻時我也被捎帶上。我走上一條小徑,但走得很慢,好讓外祖母不費勁地攆上來,同我一起走。果然,外祖母很快就攆上來了。我以為她會對我說:「讓你久等了,我希望你不至於錯過與朋友的約會」,但她一句話也沒說,我有點失望,不想先開口;我終於抬起頭來看她,我看見她在我旁邊走,頭卻扭向另一邊。我怕她又噁心了。我仔細地看了看她,發現她走路一顛一顛的,不由得心裡一震。她帽子歪斜著,大衣很髒,顯得邋裡邋遢,神情很不滿意,臉漲得緋紅,看上去憂心忡忡,就好象是一個被車撞倒或被人從泥坑中拉上來的人。 「外婆,我剛才真怕您又噁心了。現在好些了嗎?」我對她說。 她肯定在想,如果不回答我,我一定會感到不安。 「我聽見『侯爵夫人』和護林員的全部談話了,」她對我說,「簡直是蓋爾芒特和維爾迪蘭小圈子裡的人說話的腔調。上帝!那種事竟也能講得如此文雅。」接著,她又認真地引用了一句她的侯爵夫人,也就是德·塞維尼夫人的話: 「聽他們說話,我心裡暗想,他們在為我準備愉快的告別會呢。」 這就是她對我說的話。她在說這些話時,動用了她的全部智慧。她的引經據典的嗜好和對古典作品的記憶,甚至比平時更加用心,像是為了顯示她對這一切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這些話,與其說是我聽見的,毋寧說是猜到的,因為她的聲音嘟嘟囔囔,牙咬得很緊,用怕嘔吐的理由是很難解釋這個現象的。 「好吧,」我輕鬆地對她說,儘量裝得不把她的不舒服看得太認真,「既然你有點想吐,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回家去吧,我可不願意帶著一個消化不良的外祖母在香榭麗舍大街上遛達。」 「因為你和朋友有約會,我沒敢提出來要回家,」她回答我說,「可憐的孩子!但是,既然你願意,那當然更好。」 我擔心她會發覺她說話時發音有些特別。 「行了,」我生硬地對她說,「別再說話了,你會累的,既然你噁心,再講話就不合情理了,要說回到家裡再說吧。」 她憂鬱地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她明白沒有必要再向我隱瞞了,我已經猜到,她剛才心臟病有一次小發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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