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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可是,先生,我有點發燒。」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現在不燒。再說,這不過是漂亮的藉口罷了。您不知道我們還讓發燒39度的肺結核病人到戶外活動,給他們加強營養嗎?」

  「可我還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麼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種我曾經描寫過的精神蛋白尿病。我們誰都有過這種情況,身體不舒服時,體內的蛋白會驟然增多。醫生馬上就會給我們指出來,我們就會覺得體內的蛋白太多了。醫生用藥物治癒一種病,會在健康人身上引發十種病(至少誰也不否認這情況時有發生),因為他們反復向您灌輸『您病了』的思想,而這個致病因子毒性之大是任何一種細菌所望塵莫及的。這種相信自己有病的念頭,對各種性格的人都能產生作用,而對那些神經質的人影響更深。你對神經過敏的人說:『您背後的窗戶開著』(其實關著),他們就會開始打噴嚏;你要是騙他們,說你在他們的菜湯裡放了氧化鎂,他們就會喊肚子疼;如果你讓他們相信,他們的咖啡比平時更濃,他們就會一夜不合眼。請您相信,夫人,我只要看見您的眼睛,聽見您的講話,怎麼說呢?看見您的女兒和外孫(他們和您太象了!),我就知道我在同誰打交道。」

  「如果大夫允許的話,你外婆也許可以到香榭麗舍大街的一條小徑上坐一坐,就在你小時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樹叢旁邊。」我母親名義上在對我說話,實際上是在直接徵求迪·布爾邦的意見,因為,她的聲音聽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對我一個人說話,她就不會用這樣的語氣了。大夫把臉轉向我外祖母,用醫學權威而不是文學家的口氣說:

  「到香榭麗舍大街您外孫喜歡的月桂樹叢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樹叢對您的健康有好處。它能驅魔祛邪。阿波羅殺死大蛇皮東後,就是拿著一枝月桂進入得爾福斯①的,他想借月桂預防有毒動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體。您看,月桂樹是最古老、最可敬,我還得加上最美麗——這無論在治療上還是在預防上都有價值——的殺菌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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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得爾福斯為古希臘地名。據希臘神話記載,阿波羅在這裡殺死大蛇皮東,建造神堂。

  醫生的知識大多是從病人那裡學來的,因此他們很容易認為關於「病人」的這種知識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為可以向他身邊的病人炫耀他以前從其他病人那裡學到的知識。因此,迪·布爾邦大夫就象一個巴黎人同一個鄉下人交談,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對方大吃一驚那樣,狡黠地微笑著,對我外祖母說:「最厲害的催眠藥對您無可奈何,說不定狂風暴雨倒能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風絕對讓我睡不著。」可是醫生的氣量很小。「見鬼!」迪·布爾邦皺了皺眉,咕噥一聲,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腳,以為我外祖母在暴風雨的夜晚睡不著覺對他是一種人身攻擊。他畢竟自尊心不算太強,而且作為「超塵拔俗」的人,他認為不相信醫學是他的責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復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親竭力想從貝戈特的朋友那裡得到一顆定心丸。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見,她補充說,我外祖母的一個堂妹得了神經官能症,在貢佈雷她的房間裡臥床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只起來一、兩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還有這件事,要不然我會給您舉這個例子的。」

  「不過,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樣,恰恰相反。我的醫生不可能讓我躺在床上不起來,」外祖母說,也許她有點被大夫的理論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別人對這個理論可能提出的異議先提出來,希望他能反駁,這樣,在他走後,她就用不著再對他的權威性的診斷產生懷疑了。

  「當然,夫人,精神病,對不起,我的話不好聽,精神病有各種各樣,一個人不可能集中全部症狀。您得的不是這一種,而是另一種。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經衰弱病療養院去了。在花園裡,我看見一個男子站在一張長凳上,象演雜技似地一動不動,歪著脖子,看上去很吃力。當我問他在做什麼時,他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答道:『大夫,我的風濕病很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剛才我活動得太厲害了,當我象這樣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熱汗時,我的脖子就會歪倒在我的法蘭絨領子上。如果我沒等熱汗退下去就讓脖子離開法蘭絨,我准會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氣管炎。』的確,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個可愛的神經衰弱病人,您就是這種病人,』我對他說。您知道他是用什麼理由向我證明他不是神經衰弱病人的嗎?他說,療養院的病人都有量體重的怪癖,因此,醫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鎖,免得病人一天到晚量體重。而他卻與眾不同,他對量體重沒有一點興趣,醫生只好強迫他上磅秤。他因為沒有別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卻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為他有自己的怪癖,才沒有另一種怪癖。請別見怪,夫人,因為這個怕感冒而不敢扭動脖子的人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這個有怪癖的可憐人是我認識的人中最聰明的一個。別怕人說您是神經質。您屬￿這個非凡而可憐的家族,它是社會的中堅力量。我們所知的偉大的東西全都是神經質的人創造的。是他們,而不是其他人創立了宗教,寫出了傑作,世人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功績,尤其不會知道他們在創造時忍受的痛苦。我們欣賞美妙的音樂,觀賞美麗的圖畫,享受無數美好的東西,卻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價,失眠、喜怒無常、時哭時笑、蕁麻疹、哮喘病、癲癇病,懼怕死亡,而這種懼怕死亡的苦惱要比上述一切苦惱更具有危害性。您可能也有這種苦惱吧,夫人?」他笑咪咪地問我外祖母,「因為您得承認,我進屋時看見您正在心煩意亂。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厲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發現了哪一種病的症狀。您沒有弄錯,是有症狀。神經質具有一種模仿才能。無論什麼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它模仿消化不良病人的肚脹,孕婦的嘔吐,心臟病人的心律不齊,結核病人的發燒,簡直是真假難辨。連醫生都會受矇騙,病人怎麼能不信以為真呢?啊!別以為我在拿您的病開玩笑,我不瞭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對症下藥。要知道,真誠坦白應該是相互的。我剛才對您說了,沒有神經官能病,就沒有偉大的藝術家,而且,」他鄭重地伸出食指,又說,「也不會有偉大的科學家。我還要說,神經官能病醫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經官能病,別說是好醫生,就連一般的醫生都算不上。在神經病理學中,一個醫生儘管不怎麼說傻話,但他也是一個治癒了一半的神經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評家是不再寫詩的詩人,警察是不再行竊的小偷一樣。而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樣自以為得蛋白尿病,我並不神經質地害怕營養,也不怕出門,但我夜裡總怕大門沒有關上,不起來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療養院,就是我昨天發現有一個不能轉動脖子的詩人的地方,我去那裡預訂了一個病房,因為,你們可得給我保密呀,當我給別人看病過度勞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時,我就要到那裡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樣的治療嗎?」我外祖母膽顫心驚地問。

  「這倒沒有必要,夫人。您抱怨的病狀會消失的,我向您保證。再說,您身邊有一個很能幹的人,我要他今後當您的醫生。這個人就是您的病,是您的過度活躍的神經。我知道用什麼辦法來治癒您的病,我自己不用動手,只要指揮您的神經就行了。我看見您桌上有一本貝戈特的書。您的神經質醫好時,您也就不會再喜歡這本書了。然而,我難道有權用您過於活躍的病態神經帶給您的快樂,去換取一種不可能給您快樂的完好無損的神經嗎?您的神經帶給您的快樂,恰恰是一種威力無比的良藥,也許沒有一種藥能和它媲美。不,我不想讓您活躍的神經變弱。我只是要求它聽我的話;我要把您託付給它。但願它向後退一退,能把阻止您散步,阻止您吃飯的勁兒用來促使您吃飯,促使您讀書、出門。總之,要使您得到消遣。別對我說您會感到疲勞。疲勞是一種先入之見在身內的具體體現。您首先要做到不去想疲勞。如果您有時感覺不舒服——這種情況誰都難免——您就裝出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因為您的活躍的神經會把您變成德·塔列朗①先生曾深刻地說過的想像出來的健康人。瞧,它把您的病治好一些了,您聽我說話時坐得很直,一次也沒有後靠,目光有神,臉色紅潤,可是時鐘才走了半個鐘頭。您自己當然是感覺不到的。夫人,請接受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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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列朗(1754——1838);法國政治人物,出身貴族,當過主教,1797年起歷任督政府、執政府、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初期的外交大臣,以權變多詐聞名,為十九世紀初資產階級外交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當我把迪·布爾邦大夫送出門後回到房間裡時(房內只有我母親一個人了,幾個星期來象一塊石頭壓在我心頭的憂愁頓時煙消雲散了。我感到,我母親已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而我自己也很快就要喜形於色;我恨不得讓我身邊的一個人分享我的激動,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種迫切的心情,可以和我們知道有個人就要從一道緊閉著的門裡進來嚇唬我們的害怕心理相比;我想跟媽媽說說話,但我的嗓子發不出聲音,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我把頭靠在媽媽身上,久久地為痛苦哭泣,體味接受、珍愛痛苦的滋味(因為我知道它來自我的生命),就象我們總喜歡為一些合乎道德的,但情況卻不允許我們付諸實現的計劃興奮激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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