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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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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我們夾雜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重新穿過加布裡埃爾林蔭道。我把外祖母安頓在一張長凳上,然後去找出租馬車。我向來習慣於把自己放到她的心間,識別誰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可現在她向我關閉了心扉,她已成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對她身體的想法,我內心的憂愁,我也許可以向隨便那個行人傾訴,而對她卻只能緘口不提。同她談這些,還不如同一個陌生人談更有信心。剛才,她把我童年起就一直向她傾吐的思想和憂愁統統還給我了。她還沒有死。可我已經形單影隻,煢煢孑立。就連她從前對蓋爾芒特家族,對莫裡哀,對我們關於小圈子的談話所做的諷喻,如今也變得無依無據,無原無因,荒誕不已。因為做這些諷喻的人明天就可能不再存在,它們對她已失去意義,外祖母不久就要故去,而死人是不可能構想諷喻的。 「先生,我不是說不行,可您事先沒同我約好,您沒拿號。再說,今天不門診。您想必有您的醫生吧。我不能越俎代庖,除非他讓我和他一起去會診,這是醫德問題……」 就在我招呼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碰見了著名的E教授。他可以算作我父親和外祖父的一個朋友。不管怎麼說,他同他們有來往。他就住在加布裡埃爾大街上。我靈機一動,在他跨進家門的一刻把他叫住了,心想他也許能給外祖母出些好主意。可他象有急事纏身,從信箱裡取出信後,就想把我打發走。我只好跟他一起登上電梯,這才同他說上話。他請求我讓他按電鈕。這是他的怪毛病。 「可是,先生,我不要求您接待我外祖母,您聽我說完就明白了,她現在感覺很不好。相反,我想請您半小時後上我家裡去一趟,那時她就到家了。」 「上您家去?先生,這絕對不可能。晚上我要到貿易部長家吃飯,在這之前我還要去會一個人,我馬上就得去換衣服。更糟的是,我的晚禮服掛了個口子,另一件又沒有飾鈕孔,不能佩戴飾物。對不起,讓我來按電梯開關,您不會,事事都得小心。那個飾鈕孔又要耽擱我一些時間。好吧,出於對您家裡人的友誼,如果您外祖母能馬上來,我可以接待她。不過,我先得同您說清楚,我只能給她一刻鐘。」 我連電梯都沒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親自開動電梯讓我下去。 人們常說,死亡的日期是不確知的,但是,這種說法實際上已把死亡的時間確定在一個朦朧而遙遠的範圍內,不以為它同已開始的一天有著某種聯繫,甚至我們會在這個每小時都有了安排的非常確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佔有我們,從此對我們窮追不捨。你堅持散步,期待一個月後會有令人滿意的氣色。你躊躇不定,不知道該穿哪件大衣,該叫哪輛出租馬車。你上了馬車,你面前的這一天是完整的,短暫的,因為你想按時趕回來會一個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個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個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緩緩行進,恰好選擇了這一天,就在幾分鐘後你的馬車到達香榭麗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場。也許,那些日夜懼怕死亡突然降臨的人,會發現這一類死亡或與死亡的初次接觸並不十分可怕,因為它們具有人所熟悉的、親切和習以為常的外表。死前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飯後和健康人一樣出門遊玩。乘坐敞著車篷的馬車回家,途中死亡對你首次襲擊。儘管外祖母病得很重,也總會有幾個人說,在六點鐘看見我們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還同外祖母打了招呼,馬車敞著車篷,天氣很好。勒格朗丹朝協和廣場走去,神色驚異地停住腳,向我們脫帽行禮。我仍然是現實世界中的人,我問外祖母要不要還禮,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狹窄,斤斤計較別人的態度。外祖母可能覺得我有點輕率,抬了抬手,仿佛在說:「這有什麼意思?無關緊要。」 是的,也許會有人說,就在剛才我去找出租馬車的時候,外祖母還坐在加布裡埃爾林蔭道的一張長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輛敞篷馬車回家了。果真如此嗎?凳子不費勁兒就能呆在大街上,雖說也受到平衡力的約束。可是,人要能坐穩,哪怕是靠在長凳和馬車上,是要用力氣的。平時我們感覺不到這股力,正如感覺不到大氣壓一樣,因為大氣壓作用於各個方向。如果把我們抽成真空,讓我們承受空氣的壓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間,也許我們能感覺到可怕的、不可抵消的重壓。同樣,當疾病和死亡向我們張開深不見底的洞口,世界和身體氣勢洶洶地向我們壓來,我們卻無計可施、難以招架的時候,更忍受住身體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戰慄,或使我們保持在平時看來僅僅反映了事物消極面的靜止的狀態,讓頭挺直,目光安詳,那都要我們拼出全部力量,進行一場鏖戰。 勒格朗丹神色驚異地凝視我們,是因為他和其他過路人一樣,認為我外祖母坐在馬車上,卻在向深淵滑去。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墊,竭力使身軀不下沉。她頭髮蓬亂,目光茫然,行人魚貫而過,但她的瞳孔卻映不出任何圖像。她坐在我身邊,卻似已經沉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剛才,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我已經目睹她遭受到那個世界的襲擊,依然能看到痕跡:她的帽子,她的臉,她的大衣,被一個看不見的天神弄得亂七八糟,她同天神進行了搏鬥。 從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外祖母對天神的襲擊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預感,默默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當然,她不知道命中註定的時刻何時來臨,心中無數,疑慮重重,猶如多疑的情夫,對情婦的忠誠時而寄予不切實際的希望,時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寧。但是,那些致命的疾病,例如剛才使我外祖母臉部痙攣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它們象「隨和」的鄰居或房客,很快就會向病人作自我介紹。一個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為病會帶來痛苦,而是因為它會給生活帶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我們不是在死的時候,而是在幾個月前,甚至在幾年前,在可憎的死神進駐我們的身體之時起,就感覺到我們要死了。病人與陌生的死神相識,聽見它在大腦中走來走去。雖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樣,從它來回走動的聲音,也能推斷出它的習慣。它是來幹壞事的嗎?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啊!要是它永遠不再回來該多好!晚間,它又回來了。它來幹什麼?病人向醫生提出疑問。醫生象一個得寵的情婦,用不能自圓其說的誓言作回答。應該說,醫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婦,而是一個受審的僕人。僕人僅僅是第三者,情婦卻是生活。我們詰問她,懷疑她對我們不忠,雖然覺得她變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決,直到她把我們徹底遺棄。 我扶著外祖母走進E教授的電梯。E教授立即前來相迎,把我們帶進他的診所。他說有急事纏身,但只要一進診所,臉上那股傲氣就蕩然無存,因為習慣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只要和病人在一起,就變得和藹可親,甚至談笑風生。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學修養,也自認為頗有學問,就開始朗誦他自編的詩,歌頌燦爛的夏日。他朗誦了兩、三分鐘。他把外祖母安頓在安樂椅上,自己坐在背光處,以便很好地進行觀察。他檢查得很仔細,我只好出去轉一圈兒。他繼續檢查,儘管他事先說定的一刻鐘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給我外祖母吟詩,甚至還風趣地說了幾句笑話。若是在平時,我會很高興聽他說笑話的。但是大夫詼諧的語氣使我懸著的一顆心完全放下來了。我想起多年前,參議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發過一次病,卻是一場虛驚。三天后他不僅恢復了工作,而且還準備在不久的將來競選共和國總統。他的對手空喜歡了一場。我正想著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聯繫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結束一句笑話時發出的爽朗的笑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這使我更確信外祖母很快就會恢復健康。笑罷,E教授掏出懷錶看了看,耽擱了五分鐘,於是焦躁地皺皺眉,一邊同我們道再見一邊搖鈴,叫僕人快給他拿晚禮服。我讓外祖母先走一步,回來又關上門,向教授詢問真情。 「您外祖母沒救了,」他對我說,「剛才的發作是尿毒癥引起的。尿毒癥倒不一定致命,但她的病我認為沒有希望了。但願我診斷錯了。再說,戈達爾大夫醫術高明,他會悉心治療的,對不起,」他看見女僕手臂上搭著他的晚禮服走進來,便對我說,「您知道,我要到貿易部長家去吃晚飯,在這之前還要去拜訪一個人。啊!生活不象您這個年齡的人所想像的那樣盡是快樂。」 他親切地同我握手道別。我重新關上門。一個僕人給我們——我和外祖母——帶路。在候客廳裡,我們聽到雷霆般的斥駡聲。原來是女僕忘記在禮服上開飾鈕孔了,又要耽誤十分鐘。在樓梯平臺上,我默默地注視著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裡不停地傳來教授的吼聲。誰都是孤獨的。我們繼續乘車回家去。 夕陽西斜。馬車駛抵我們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經過一段綿綿長牆。夕陽照得長牆一片通紅。馬車的投影清晰地呈現在火牆上,猶如一輛柩車行駛在龐培①的紅土上,我們終於到家了。進入門廳後,我把外祖母安頓在樓梯旁的一張長沙發上,上樓稟報母親。我對母親說,外祖母回來了,她在路上暈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我的話還沒說完,母親臉上就露出了極度的絕望。這是一種聽天由命的絕望。我忽然明白,絕望已在她心裡隱藏多年,就等著最終一天噴發。她什麼也沒問。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歡誇大別人的痛苦,我母親出於對外祖母的深情,不願承認她的母親得了重病,更不願承認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媽媽渾身哆嗦,臉在無淚地哭泣。她忙去找人喊醫生。弗朗索瓦絲問她誰病了,她聲音哽在喉嚨口出不來。她和我一起奔下樓,抹去了臉上悲痛的皺紋。外祖母在樓下門廳內的長沙發上等我們。聽到我們的聲音,她站起來,高興地向我媽媽揮揮手。我在上樓前,用一條飾有花邊的紗巾包住了外祖母的頭,只讓半邊臉露在外面,對她說怕她坐在樓梯口會著涼。其實,我是不想讓母親過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臉和歪斜的嘴。我的謹慎是多餘的。母親走到外祖母身邊,象吻上帝那樣吻了吻她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樓梯,生怕會弄痛外祖母。小心之中還夾雜著謙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見到的最珍貴的物品,連碰一碰的資格都沒有。但她沒抬一次頭,也沒有看一眼病人的臉。也許,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樣子可能使女兒不安而心裡難過;或是怕自己看了會感到痛苦;或是出於尊敬,因為她認為,看見尊敬的人臉上出現呆傻現象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後把她母親真實的、智慧和善良的臉完美無缺地留在記憶中。就這樣,我們肩並肩地上了樓,外祖母的臉一半遮著紗巾,母親始終把頭別向一邊。 -------- ①龐培是意大利古城。公元79年8月被維蘇威火山噴發所湮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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