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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我上樓回到家裡,發現外祖母病得更厲害了。一些日子以來,她常叫身體不舒服,但不知道得了什麼病。我們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們的生命不僅僅屬￿我們自己,而是和我們的軀體——一個不同界的存在物緊緊地聯繫在一起,萬丈深淵把我們同軀體隔開,它不認識我們,我們也無法讓它理解我們。如果我們在路上遇到強盜,不管是什麼樣的強盜,即使不能讓他們同情我們,至少,也可以用利益打動他們。可是要軀體憐憫我們,這就如同對牛彈琴,徒費口舌。對軀體而言,我們的話不會比水聲更有意義,而我們卻要和它一起生活,不免惶恐不安。我外祖母常常覺察不到身體有什麼不適,因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們身上。當她覺得很難受的時候,為了治好病,她總想弄清楚得的是什麼病,但卻枉費心思。如果說她身體表現出來的種種病症,在她的思想上仍然是模糊不清,難以理解的話,那麼這些病症對於和它們屬￿同一界的創造物①來說卻是清清楚楚,很好理解。人的思想要弄清楚軀體對它說了什麼,最後總要求助於這些創造物,正如要知道一個外國人回答什麼,必須找他的一個同胞來當翻譯一樣。它們能和我們的軀體交談,告訴我們軀體在大發雷霆,還是即將息怒。我們把戈達爾大夫請來給我外祖母看病。他一聽到我們說外祖母病了,臉上就露出莫測高深的微笑,問我們:「病了?不至於是外交病②吧?」這使我們又氣又惱。為了解除病人的焦躁不安,他叫她試用以牛奶為主的食譜。外祖母每餐都吃牛奶做的濃湯,可是並不見效,因為她在湯裡面放了許多鹽。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鹽對人體有害處(維達③還沒有研究出來)。醫學是醫生一個接一個犯下的互相矛盾的錯誤之綜合;你把最好的醫生請來看病,你有幸求助於一個真理,可是幾年後,這個真理很可能被認為是謬誤。因此,要不是不相信醫學比相信醫學更荒唐(因為從錯誤的積累中逐漸產生了一些真理),否則的話,相信醫學很可能是天下最大的荒唐了。戈達爾吩咐我們給外祖母試體溫。有人拿來了體溫表。體溫表的玻璃管幾乎是空的,看不見水銀,勉強能看見銀色的蠑螈臥在它的小槽裡。它仿佛死了。我們把玻璃管塞進外祖母的口腔(玻璃管在外祖母的嘴裡不用呆很久),不一會兒,小巫婆就給她算好了命。我們發現小巫婆停在塔樓的半中央,靜止不動,準確地向我們顯示出我們要她顯示的,我外祖母反復捉摸也沒有得到的數字:38度3。我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們使勁地甩動體溫表,想把這個決定命運的符號甩掉,仿佛這樣甩,不僅能使體溫表指示的溫度下降,而且也能使外祖母的體溫下降似的。唉!失去理智的小巫婆顯然不願意滿足我們的願望,因為第二天,體溫表剛插進外祖母的嘴裡,女預言家縱身一跳就跳到同一個度數上,毫不留情地停下來,用她閃閃發光的魔棍給我們指出了同一個數字:38度3,堅定的信念和能憑直覺感到我們感不到的事實使她變成了一個美人。對我們的願望和期望,我們的要求,她都充耳不聞,毫不退讓,好象這是她最後的警告和威脅似的。為了使女巫婆改變反應,我們求助於另一個和體溫表屬￿同一界的,但比體溫表更有威力,不僅能詢問,而且能指揮身體的創造物:退燒藥。這種退燒藥和阿斯匹林同屬一類,但尚沒有應用於臨床。我們沒有把體溫表降到37度5以下。希望它不要再往上升。我們讓外祖母服了退燒藥,然後又把體溫表放到她嘴裡。那位警覺的女巫婆這次一動也不動,宛若鐵面無情的衛兵,當有人把通過關係搞到的上級機關的通行證拿給她看時,她認為通行證符合規定,便答道:「好,我沒意見,既然如此,那就過去吧。」可她卻悶悶不樂,沒精打采,仿佛在說:「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既然你認識奎寧,他可以命令我不動。一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他會厭煩的,我瞭解它,走著瞧吧。好日子長不了,到那時你就會病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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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創造物此處指下面要說的體溫表和藥物之類物體。
  ②假託有病作為不履行職責或不在公開場合露面的藉口。
  ③維達(1862—1929),法國醫生。他的許多醫學研究,尤其是傷寒研究,對醫學和生物研究的發展很有影響。他根據血中含有尿素率診斷腎炎的方法被稱作維達氏法則。


  於是,我外祖母感覺到在她的軀體內有一個比她更瞭解人體的生靈,和滅絕的樹種是同代人,是地球的第一個佔領者,比有思想的人類出現還要早。她感到這個古老的盟友在摸她的腦袋、心臟和胳膊,甚至有點兒叫人難以忍受;它熟門熟路,把一切組織得井井有條,以應付一場即將揭幕的十分古老的戰鬥。不多久,皮東①被打死,寒熱被威力無比的化學元素戰勝,我外祖母也許很想穿過地球的各個界,越過所有的動植物,向這個化學元素鳴謝。她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因為她剛才相隔那麼多世紀,同一個先於植物而存在的元素進行了一場對話。再說體溫表,它就象一個暫時被更古老的天神所打敗的命運女神,手持銀色紡錘停止了紡線。唉!不幸的是,人類還馴服了其他一些低級創造物,用來追捕自己無力追捕的神秘獵物,可是,這些創造物冷酷無情地給我們帶來了微量的蛋白,但每天都有一定的量,使蛋白也似乎同我們感覺不到的某個持續狀態有關係。貝戈特從前曾向我推薦過迪·布爾邦大夫,說他不會使我感到乏味的,他會想出一些治療方案,儘管看上去荒誕不經,但同我奇特的智慧很相適應;我這個人生來認真,從來只讓我的智慧服從我自己的本性,因此我聽了貝戈特的建議感到很生氣。但是,人的思想是不斷變化的,它可以衝破我們本性開始設置的防線,從現成的豐富的智慧寶庫中吸收養料。當我們聽到有人在議論一個我們素不相識的人時,我們常常會把這個陌生人想像成才華橫溢的人,與此相仿,現在我對迪·布爾邦大夫產生了無限的信任,仿佛他比別人更敏銳,更能洞察真理。當然,更確切地說,我知道他是一個神經病專家,錢戈大夫②臨終前曾對他預言,說他將成為神經病學和精神病學的最高權威。「啊!我不知道,這完全可能。」弗朗索瓦絲也在場,她第一次聽到迪·布爾邦和錢戈的名字,但這絲毫不妨礙她說:「這完全可能。」在這種場合說「這完全可能」,「也許」,「我不知道」,實在叫人啼笑皆非。我真想回擊她:「既然您對別人說的事一無所知,當然您也就不會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又何來可能與不可能呢?無論如何,您現在絕對不能說您不知道錢戈對迪·希爾邦說過那番話了。既然我們對您說了,您也就知道了;既然這是肯定的,您那個『也許』、『這完全可能』在這裡也就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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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皮東是希臘神話中的蛇,被阿波羅打死在帕爾那索斯山腳下。
  ②錢戈(1825—1893),法國醫生,對癔病和催眠頗有研究,為神經病理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錢戈病」已成為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病的代名詞。


  儘管迪·布爾邦主要擅長腦科和神經科,但因為我知道他是名醫,是一個才智出眾、富有創造性的醫生中的佼佼者,所以我仍然懇求母親請他來給外祖母看病。雖然我們擔心另請醫生會使外祖母受驚,但我們不願放棄一線希望,說不定布爾邦大夫能診斷出病因,治好外祖母的病呢。我母親下決心請迪·布爾邦大夫來是因為我外祖母不知不覺中受了戈達爾大夫的鼓勵,足不出戶,幾乎臥床不起了。外祖母用德·塞維尼夫人①關於德·拉法耶特夫人②的書簡來反駁我們:「有人說她足不出戶是因為瘋了。我對這些急於作出判斷的人說:『德·拉法耶特夫人沒有瘋』。不過,我也就說這些。只是在她死後,大家才看到她不出門是對的。」但她這是枉費口舌,請來看病的迪·布爾邦大夫即使沒有說德·塞維尼夫人不對(我們沒有給他講這件事),至少認為我外祖母不應該不出門。他沒有給她診聽,而是用奇妙的目光凝視她;在這目光中,可能蘊含著一種對病人深入探究的幻覺,也可能想使病人產生這種被探究的幻覺,這是一種貌似自發而實際卻不是無意識的幻覺;或者是為了不讓病人看出他在想別的事情,或者是想對她施加影響——他談論起貝戈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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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維尼夫人(1626—1696),法國女作家。出身貴族,接近路易十四宮廷。所寫《書簡集》反映當時宮廷和上層貴族的生活,為十七世紀法國古典主義散文代表作。
  ②拉法耶特夫人(1634—1693),法國女作家。創作接近古典主義,以心理描寫見長。主要作品有小說《克萊芙公主》,還寫有《1688—1689年法國宮廷回憶錄》,敘述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習俗。


  「啊!我相信,夫人,他的確令人欽佩;您喜歡他太有道理了!不過,您最喜歡他哪一本書?啊!真的,我的上帝,這也許是最好的一本了。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小說中最精采的一部。克萊爾非常迷人;您認為哪個男性人物最能博得人好感?」

  我起初以為他讓她談文學是因為醫生的職業使他有些厭倦,或者是想顯示自己思想開闊,也可能是為了幫助病人恢復自信,向她證明他對她的病很樂觀,想為她排憂解愁,從而產生更理想的治療效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作為傑出的精神病醫生,對人的大腦深有研究,他問這些問題是想瞭解我外祖母的記憶有沒有受到損害。他問了問她的生活情況,目光陰鬱而呆滯,好象是迫不得已才問的。突然,他仿佛發現了真實,似乎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抓住真實,費力地先做了一個抖身動作,好象要把包圍在這個真實周圍的波濤,也就是把他可能有的最後的猶豫和我們可能提出的一切異議抖掉似的;他目光清醒地,無拘無束、胸有成竹地凝視我的外祖母;他把每一個字都加重語氣,聲調溫和而動人,他的超人的智慧使他的聲音顯示出各種細微的變化(此外,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那麼溫柔悅耳,像是與生俱來似的;在他亂蓬蓬的濃眉下,一雙會嘲笑的眼睛蘊涵著善意):

  「您會好的,夫人,可能拖得很久,也可能好得很快,甚至今天就可能好。這完全取決於您,只要您明白您什麼病也沒有,只要您恢復正常的生活。您剛才對我說您不吃飯,也不出門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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