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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既然德·夏呂斯先生提到他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這件事,我想問問他,他同侯爵夫人是什麼親戚關係,她的出身如何,誰知說出口的卻不是我要提的問題,而是關於維爾巴裡西斯家的情況。

  「我的上帝,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用一種好象在詞上打滑的聲音回答說,「就如同您要我對您講什麼叫微不足道一樣。我嬸母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一時心血來潮,再婚時嫁了一個地位低微的迪裡翁先生,使法國最高貴的姓氏變得毫無價值。那位迪裡翁心裡盤算,他也許可以象小說中敘述的那樣,不擔任何風險地換一個斷了嗣的貴族姓氏。他想沒想過用拉都·德·奧弗涅①?他在圖盧茲②和蒙莫朗西之間是不是猶豫過?這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麼說,他作了另一種選擇,搖身一變,成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從1702年以來,已經沒有一個人再叫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了,因此我心想,他改這個姓不過是為了謙卑地表明自己是巴黎附近一個叫維爾巴裡西斯的小地方的人,在那裡開了一家訴訟代理人事務所或一個理髮店罷了。可我的嬸母對她丈夫的意圖卻不以為然——況且,她已到了聽不進任何意見的年紀。她打腫臉充胖子,硬說這個侯爵爵位是我們家祖傳的,她給我們每個人都寫了信,想把事情做得冠冕堂皇,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既然你自封了一個沒有權利得到的名字,最好就不要製造那麼多麻煩了,不如仿效我們那位傑出的朋友,所謂的德·M·伯爵夫人,她不聽阿爾豐斯·羅特希爾德夫人的勸告,拒絕用增加給教會捐助的辦法來換取一個徒有虛名的爵號。可笑的是,我嬸母把凡是與真正的維爾巴裡西斯家族有關的畫全部壟斷了,儘管她的亡夫迪裡翁與這個家族毫無血緣關係。嬸母的城堡變成了囤積維爾巴裡西斯畫像的地方。畫像有真也有假,而且源源而來,越積越多,最後把蓋爾芒特家族和孔代家族③的某些並不是微不足道的畫像擠走了。畫商每年都要為她製作畫像。更不應該的是,她竟然把一張聖西門的畫像掛在城堡的餐廳裡,聲稱聖西門公爵侄女的第一個丈夫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先生。其實,即使《回憶錄》的作者④不是迪裡翁先生前妻的曾祖父,也還有其他身分足以引起來賓的興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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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都·德·奧弗涅家族是法國奧弗涅地區的古老家族,於十二世紀因拉都·德·奧弗涅城堡得名。
  ②圖盧茲家族是法國古老家族,于九世紀建立圖盧茲伯爵領地,十三世紀末,伯爵領地被王族吞併。
  ③孔代家族是波旁王族的一個支系。
  ④《回憶錄》作者指聖西門公爵(1675—1755)。這部書追憶了路易十四統治末期法國的情況。


  本來,當我看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不過是一個大雜燴時,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開始降低了,現在又聽說她不過是迪裡翁夫人,我就更對她嗤之以鼻。我認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久前才獲得她的爵號和姓氏,就不應該拿王族的友情招搖撞騙,欺蒙同時代人,欺蒙後代。她又變成了我小時候心目中的那個毫無貴族氣派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周圍的那些貴族親戚在我看來就與她毫不相干了。後來,她對我們仍然具有吸引力。我有時也去看她,她也不時地贈給我一些紀念品。但我再也不把她看成聖日耳曼區的人了。假如我想瞭解聖日耳曼區的情況,她恐怕是我要請教的最後一個人。

  「假如您現在就涉足社交場所,」德·夏呂斯先生繼續說,「就有可能影響您的前程,使您的才智和性格變形。此外,交朋友要格外小心。您可以有情婦,只要您家裡不覺得有什麼不好,這我不管,我甚至只會鼓勵您,小下作坯,一個很快就需要修臉的小下作坯!」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撫摸我的下巴。

  「但在男人中交朋友就非同小可了。現在的青年,十之八九是個流氓,小混蛋,他們會給您帶來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噢,必要時,我的外甥聖盧倒可以做您的好朋友。他對您的前途是幫不了什麼忙的;不過,只要有我在,您就不愁沒有前途。總之,當您對我感到厭煩時,您和他一道出門玩玩,我看這似乎不會有什麼壞處。至少,他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不是那種女性化的男人,如今這種人到處都是,看上去就象小癟三,也許明天他們就會把無辜的犧牲品送上斷頭臺。(我不知道,「小癟三」是什麼意思。誰要是聽見這個俚語,也會和我一樣大吃一驚。上流社會的人總喜歡用俚語,而那些做了某些事情又明知會招致譴責的人,總喜歡公開談論這些事。他們認為這是純樸的標誌,但他們昏頭昏腦,沒有掌握分寸,不知道玩笑開過了頭會變得可笑,會使人反感,會成為傷風敗俗而不是純樸的標誌。)聖盧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很可愛,很嚴肅。」

  聽到德·夏呂斯先生說聖盧「嚴肅」,我不禁笑了。他說這個詞時,聲調非常特別,仿佛要賦予它「貞潔」、「品行端正」的意思,就象在說一個青年女工生活「嚴肅」一樣。這時一輛出租馬車歪歪斜斜地開過來了;一個年輕的馬車夫,坐在車內的軟墊子上,而不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駕車,看起來有三分醉意。德·夏呂斯先生連忙叫車停下。馬車夫同他討價還價。

  「您上哪?」

  「您要去的那個方向(我很吃驚,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已經拒絕過好幾輛掛著同樣顏色車燈的馬車了)。」

  「我不想回到我的座位上去。我還在裡面呆著。您不會介意吧?」

  「可以,不過得把車篷放下。好了,別忘了我同您說的話,」德·夏呂斯先生離開我時又對我說,「我給您幾天時間,您把考慮的結果寫信告訴我。我再說一遍,我必須每天見到您,我要您保證做到誠實,守口如瓶,況且,應該說,您似乎已經做過保證了。可是,我一生中上當受騙的次數太多,也就不再相信表面現象。他媽的!最起碼也得讓我在放棄一個寶庫之前,知道把它交給誰呀!好吧,記住我提的建議,您和赫丘利①一樣,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幸的是,您沒有那樣強健的肌肉。千萬不要放棄選擇通往道德的路,否則您會後悔一輩子的。怎麼,」他對馬車夫說,「您還沒把車篷放下哪?我只好親自動手了。再說,既然您醉成這個樣子,我相信這車也得由我來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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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的英雄,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克勒斯。

  他跳上車,坐到馬車夫身邊。馬車飛快跑了。

  且說我這邊回到蓋爾芒特府,正碰上我們家的膳食總管在同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談話,一個是重審派,一個是反重審派,談話內容和剛才布洛克同德·諾布瓦先生的談話相同,但從形式上看,兩個膳食總管的談話簡單乾脆、陰陽怪氣、毫不容情:實際上成了一場爭吵。的確,在法蘭西祖國聯盟和人權聯盟的上層知識分子中針鋒相對的真理和謊言已廣泛傳播到下層人民中間了。雷納克先生施展策略,利用了那些和他從沒有見過面的人的感情。德雷福斯案在他的理智面前不過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定理,他確實以一種希奇古怪、聞所未聞的合乎理性的政治紙牌戲(有人說是針對法國的)「論證」了這個定理。他用兩年時間,終於使克雷孟梭①內閣代替了比約②內閣,徹底改變了輿論,把比卡爾救出監牢,並且徒勞無益地讓他當上了陸軍部長。也許這個操縱群眾的唯理主義者自己也受到他祖先的操縱。既然包容最多真理的哲學體系歸根結底是由一種感情強加給這個體系的創始人的,那麼怎能假設,在象德雷福斯案那樣簡單的政治事件中,這種感情不會在推理人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把握推理人的理智呢?布洛克自以為是按照邏輯選擇重審派的,然而他明明知道他的鼻子、膚色和頭髮卻是猶太人種強加給他的。理智可能更自由一些;但它卻服從於某些並不是由它自己規定的法則。兩位膳食總管之間的爭論情況比較特殊。重審派和反重審派自上而下把法國分成兩部分,這兩股波濤發出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寥寥可數的回聲卻很真誠。在一次大家避而不談這一案件的談話中,當我們聽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報告一個通常是不真實的,但卻受人歡迎的政治消息時,我們可以從報告人預言的目標推斷出他的傾向。於是在某些問題上就有了衝突,一邊是遮遮掩掩的傳教熱忱,另一邊是道貌岸然的憤慨。我進屋時聽到正在爭論不休的兩個膳食總管當然是例外。我們家的那位說德雷福斯有罪,蓋爾芒特家的說他無罪。他們這樣做不是為了隱瞞各自的信仰,而是別有用心,賭紅了眼。我們家的那位對案子能不能重審心中沒有把握,他想先發制人,這樣倘若重審派失敗,蓋爾芒特家的膳食總管也就不敢為正義事業的失敗而幸災樂禍了。而蓋爾芒特家的心想,假如政府拒絕重審,我們家的膳食總管會因為看到一個無辜者仍被囚禁在魔鬼島上而增加煩惱。門房看著他們爭吵。我似乎覺得這次在蓋爾芒特府的傭人中出現的分裂不是由他挑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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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後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和1920年間曾兩度任內閣總理。
  ②比約(1828—1907),法國將軍和政治家,1882年到1883年和1898年曾兩次任陸軍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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