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六〇


  我提醒他,不管怎麼說,布洛克的母親已經死了,至於布洛克本人,我懷疑他對一個完全可能使他眼睛變瞎的遊戲能有多大的興趣。德·夏呂斯先生好象生氣了。「那個女人實在不該死,」他說,「至於眼睛變瞎,恰好猶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見《新約》所說的真理。無論如何,您想一想,現在的猶太教徒哪一個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嚇得失魂落魄,膽戰心驚呢,能看見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屈尊俯就,看他們的演出,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忘乎所以!」這時,我看見老布洛克走過來了,他大概是來接兒子的。他沒有看見我們,但我問德·夏呂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紹給他。我料到我的同伴會大發雷霆:「把他介紹給我!您怎麼一點也沒有價值觀念!認識我就那麼容易!再說,介紹人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夥子,被介紹人又不配受到介紹,這不就更不合適了嗎?要是哪天他們按照我擬訂的計劃給我演出一場亞洲風味的戲劇,我倒可以發發善心,同這個討厭鬼說幾句話。最多也就是這樣。而且還有個條件,他得讓他的兒子狠狠地揍一頓。我甚至會向他表示滿意的。」

  況且,老布洛克根本沒有注意我們。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薩士拉夫人致禮,薩士拉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驚訝,因為從前在貢佈雷,她對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滿意,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猶分子。可是,重審運動猶如一股氣浪,幾天前把老布洛克沖到她的家裡。我朋友的父親覺得薩士拉夫人頗有魅力,尤其對她的反猶立場感到滿意,他覺得她這種立場證明她的信仰是真誠的,主張重審的觀點是真實的。同時,正是因為她反猶太人,准許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價值了。當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說:「德·呂蒙先生不加區別地把重審派和新教徒、猶太人裝進同一只口袋裡,這種大雜燴太有意思了」時,他甚至不感到恥辱。回到家裡,他自豪地對納西姆·貝爾納說:「貝爾納,你知道嗎,她有偏見!」可是,納西姆·貝爾納先生卻沒有吭聲,他用天使的眼神望瞭望天空。貝爾納先生為猶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懷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誼,再加上歲月消逝使他變得矯揉造作,裝模作樣(以後我們會知道是什麼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爾前派①畫家畫的惡魔,頭髮亂七八糟,好象浸於一片慘白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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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斐爾前派是十九世紀中葉出現於英國的一個畫派。因認為真正的宗教藝術存在於拉斐爾(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之前,企圖發揚拉斐爾以前的藝術來挽救英國繪畫而得名。主張繪畫應起宗教道德教育,題材應以聖經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學作品為主,忠實地反映主題,描繪對象。

  「整個案子,」男爵又說,他一直沒有鬆開我的胳膊,「只有一個麻煩,那就是它對社交界(我不說是好的社交界,它早就不配用這個讚語了)起著破壞作用,一群『公駱駝社』、『母駱駝派』、『牽駱駝隊』的男男女女湧進社交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發現有不認識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法蘭西祖國聯盟——一個反猶聯盟,誰知道是什麼——的成員,好象一種政治觀點能使人獲得進入社交界的資格似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浮淺使他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這個看法同他說了。他似乎不相信我認識德·蓋爾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劇院的那個晚上,他那天好象故意躲著我似的。他說他根本沒有看見我,我看他說得那樣認真,要不是緊接著發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感到他也許太驕傲,不想讓人看見他同我在一起,我就會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了。

  「還是談您吧,」他對我說,「談我對您的計劃。在某些人之間,先生,存在著一種類似共濟會的秘密組織,我不能給您細說,但可以告訴您,這個組織現在有四個歐洲君主。然而有一個君主,也就是德國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邊的人想治好他的病。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戰爭。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聽到這個人的傳聞了,他以為中國的公主被他裝到一個瓶子裡了。這是瘋病。他們正在給他醫治。但是,當他不發瘋時,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該治好的,因為它可以使我們避免染上更嚴重的病。我有一個表兄,得了胃病,吃什麼都不消化。最有權威的胃病專家都給他看過,但毫無效果。我把他帶到某某醫生那裡(順便提一句,這又是一個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位醫生立即推斷病人患有神經官能症,勸他不要害怕,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他的胃對吃下去的東西也能承受。可我這位表兄還有腎炎。胃消化了的東西到了腎,腎卻不能排泄出去。我這位表兄沒有讓一個想像出來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飲食的胃病伴隨到老,卻在四十歲時就一命嗚呼了。胃治好了,腎卻毀了。如果您能遠遠地走在生活前面,誰知道呢,說不定您可以做出歷史上某個傑出人物(如果有一個樂善好施的神靈在人類對蒸氣和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向他透露蒸氣和電的規律的話)可能做的事來。不要犯傻了。不要因為不好意思就拒絕我的幫助。要知道,我幫您的大忙,我想您也會幫我大忙的。我對社交界的人早已不感興趣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欲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識奉獻給一個至今仍然純潔無瑕、能夠被道德點燃熱情的靈魂,以圖彌補我一生中所犯的錯誤。我經歷過巨大的憂傷,先生,有一天我也許會對您講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們夢寐以求的女性,漂亮,高尚,完美無缺。我的親屬中年輕的還是有幾個,但他們不可能——我不是說不配——接受我給您講的精神遺產。說不定您就是那個可以繼承我遺產的人呢。說不定我可以指導並大大提高您的生活呢。再說,我自己的生活也會因此而改變。我把那些重大外交事件告訴您,也許我會由此而恢復自信心,最後可能著手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您將和我共同擔負起責任。不過,在您知道這些事之前,我必須經常地、很經常地、甚至是天天都能見到您。」

  我想利用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出乎意外的熱情,問問他能不能設法讓我和他的嫂子見一次面,但就在這時,我感到我的胳膊象觸了電一樣,猛地震動了一下。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出於某種原因——一個和他一秒鐘前還「深受啟迪」的「宇宙」法則背道而馳的原因——把他的手臂從我胳膊下抽走了。儘管他說話時眼睛一直前後左右四下張望,剛才他看見的也不過是德·阿讓古爾先生罷了,他從一條橫馬路上走出來。比利時外交部長看見我們,顯得很不高興,用不信任的目光睃了我一下,仿佛在看一個不同種簇的人,那目光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看布洛克時的目光一模一樣。他想避開我們。可是,德·夏呂斯先生似乎決意要向他表明他絲毫也不想躲著他,因為他招呼他了,僅僅是為了同他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怕德·阿讓古爾先生認不出我來吧,德·夏呂斯先生對他說,我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羅貝·德·聖盧的好朋友,而他夏呂斯又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能把對外祖母的好感轉移一部分給外孫,這是他的快樂。然而,儘管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裡的時候只是被介紹了一下名字,儘管德·夏呂斯先生剛才不厭其煩地談了我的家庭,可我注意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對我的態度比一小時前更加冷淡了,而且打這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每次見到我也總是這樣冷淡。他用一種敵視而好奇的神情審視我,甚至好象在克服一種強大的阻力,當他離開我們時,他遲疑地向我伸出一隻手,但很快就抽回去了。

  「我為這個意外情況深感遺憾,」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阿讓古爾出身高貴,但沒有教養,是一個平平庸庸的外交官,一個拈花惹草的壞丈夫,象劇中人那樣奸滑刁鑽。他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我希望我們的友誼——如果有一天能建立起友誼的話——萬古長青,希望您能和我一樣愛護它,使它免遭蠢驢的腳踢。那些蠢驢因為閑得發慌,或者笨手笨腳,或者一肚子壞水,看見什麼能維持長久,就把什麼踏扁踩平。不幸,社交界的多數人都是從這個模子裡鑄造成來的。」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看樣子非常聰明。剛才我們談到了一場可能的戰爭。她對這個問題似乎有專門的知識。」

  「一點也沒有,」德·夏呂斯先生冷冷地回答我。「女人,還有許多男人,對我剛才要同您講的事絲毫不感興趣。我嫂子這個人很有意思,她以為現在仍然是巴爾札克小說中描寫的時代,女人要對政治施加影響。如果您現在同她來往,如同您和社交界的接觸一樣,對您有百弊而無一利。這正是我剛才要給您說的第一件事,沒想到那個蠢驢把我打斷了。我要您為我做的第一個犧牲——我給予您多少,就要求您犧牲多少——就是不要出入社交界。剛才我見您參加那個荒唐的集會,為您感到心疼。您會對我說,我不也去了嗎,可是對我說來,這不是一次社交集會,而是串親戚。等您將來有了名譽地位,如果有雅興去社交界玩一玩,我看這倒也無妨。如果是這樣,我對您的用處可就大了。我掌握著開門咒,可以讓蓋爾芒特府以及所有值得您出入的府邸為您敞開大門。我來當法官,希望您當好時間的主人。目前您羽毛未幹,在社交場所露面會引起種種議論。切莫做出不得體的事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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