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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羅貝突然拽著我向他母親走去。

  「再見,」他對她說,「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一個月內可能不會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寫信告訴您。」

  當然,羅貝絕對不屬￿這樣一類兒子:當他們和母親一起出席社交活動時,他們認為對母親態度不好,可以補償他們對外人的微笑和致禮,他們似乎相信,對家裡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們的禮服錦上添花。在社交界流傳最廣的莫過於這種令人憎惡的報復了!不管可憐的母親說什麼,兒子便立刻用一種譏諷、露骨和殘忍的相反論點來駁斥母親戰戰兢兢地發表的意見,就好象他是被母親逼到這裡來的,要讓母親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是,母親卻隨口附和這個至高無上的兒子發表的看法,但這仍然不能使他軟下心來,兒子不在場時,她繼續逢人就吹噓她兒子如何高尚,可兒子卻不買母親的帳,照樣對她冷嘲熱諷。聖盧不是這號人,但是,由於拉謝爾不在他身邊,他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儘管原委不同,但他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比起那些兒子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剛講完,我看見德·馬桑特夫人象鳥兒鼓翼似地顫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就和她剛才看見兒子進入客廳時的反應一樣;不過,現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一雙凝望著兒子的憂鬱的眼睛。

  「怎麼,羅貝,你要走了?是開玩笑吧?親愛的孩子,你在我身邊就這麼一天呀!」

  接著,她又柔聲地、用最自然的語調說(仿佛在引用一個合乎情理的論據似的,儘量使聲音不露出憂傷,怕喚起兒子的同情,因為這種同情對她兒子說來是痛苦的,或者是無益的,只會使他惱火):

  「你知道你這樣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這個簡單的論據時,為了向兒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同時也為了使兒子不責備她妨礙他的娛樂,故意顯示出無限的溫柔,可是聖盧卻感到自己就要對母親憐憫了,可能會放棄和情婦一起消夜的念頭,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遺憾,不過,近不近情理,也就這樣了。」

  他也許感到這些話應該用來譴責自己的,卻用來譴責母親了;自私自利者在爭論中總是以這種方式取勝;他們首先認為自己的決心不可動搖,對方越打動他的心,說服他們改變主意,他們就越覺得自己無可指責,反而應該譴責對方迫使他們不得不和同情作鬥爭。因此,他們可以冷酷無情,蠻不講理。在他們看來,這只會使對方罪上加罪。誰叫他們不識趣,要表現出痛苦,要顯得有理,要迫使他們痛苦地和同情作鬥爭的呢!德·馬桑特夫人不再堅持了,因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對我說,「可是,媽媽,你不要久留他,因為他馬上要去看一個人。」

  我覺得我的存在不會給德·馬桑特夫人帶來任何快樂,但我寧願不和他兒子同行,怕她認為我和羅貝一起尋歡作樂,害得羅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我本想為她兒子的行為辯解幾句,倒不是因為我對她兒子有感情,而是出於對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說話了:

  「可憐的孩子,」她對我說,「我肯定使他不高興了。你瞧,先生,做母親的都很自私,他平時娛樂很少,來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還沒有走,我真想去追他,當然不是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訴他,我不怨恨他,我覺得他做得對。我到樓梯口去看看,您不會感到為難吧?」

  於是我們來到了樓梯口:

  「羅貝?羅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幾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由衷地勸說羅貝乾脆去和情婦同居,可是現在,我可能會主動當說客,勸他和情婦一刀兩斷。若是前一種情況,聖盧家的人會罵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後一種情況,聖盧會罵我是叛徒。然而我還是我,前後只相隔幾個小時。

  我們回到客廳。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聖盧沒有回來,和德·諾布瓦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當我們指出一個太愛嫉妒而當眾丟醜的妻子或太溫柔而引人發笑的母親時就會傳遞這種眼神,仿佛在說:

  「瞧,大概鬧翻了。」

  羅貝帶著那串光輝燦爛的項鍊到他的情婦家去了,可是按照他們的協議,他是不應該給她的。況且結果仍然一樣,因為她不要,甚至後來也一直沒有接受。羅貝的朋友認為,她不接受項鍊貌似無私,卻心懷叵測,是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歡錢,除非能一擲千金。我曾見她慷慨無度地,簡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對那些她認為貧苦的人施捨。「此刻,」羅貝的朋友為用讒言抵消拉謝爾的無私行為,對羅貝說,「此刻,她興許正在牧羊女遊樂場尋歡作樂呢。這個拉謝爾是個謎,是真正的斯芬克斯①。」再說,在現實中,我們不是見過多少靠人供養的女人利慾薰心,在這種生活的影響下善於打算,大慷情夫之慨,要情夫為她們支付一筆筆款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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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芬克斯是希臘神話中帶翼獅身女怪。傳說她常叫過路行人猜謎,猜不出就將行人殺害。今常用以隱喻「謎」一樣的人物。

  羅貝對情婦的背叛行為幾乎一無所知,他絞盡腦汁,想像拉謝爾的生活,但盡圍繞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轉圈,怎麼也想像不出每天他只要一離開她就開始的真實生活。他對這些背叛行為幾乎一無所知。你可以把這些都告訴他,卻不能動搖他對拉謝爾的信心,因為對心上人的行為一無所知是在最複雜的社會中表現出來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則。在玻璃牆的這邊,癡情郎對自己說:「她是個天使,決不會委身於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可是她愛我;她愛我愛得那樣深,也許……不,這是不可能的!」當他控制不住欲望,或等得心煩意亂時,他會把各種首飾放到這個女人腳邊,會跑去向人借錢來驅散她的憂愁!可是,在玻璃牆另一邊的觀眾說(象這類隔著玻璃牆的談話不會比遊人在水族館前的談話傳得更遠):「您不認識她?那我得祝賀您。她不知偷了和毀了多少男人!她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滑頭!」這最後一個修飾語也許不無道理,因為即便是一個並不真心愛這個女人,只不過對她感到興趣的多疑的男人,也會對他的朋友說:「不,親愛的,她決不是那種蕩婦。我不是說她在生活中一點也不輕浮,但她不是一個花錢就能買到的女人,除非出大價錢,要麼花五萬法郎,要麼一分錢也不花。」然而,他為她花了五萬法郎,得過一次手,但她卻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個同謀,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終於使他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樣,不曾花一分錢就得到她了。因此,世上最厚顏無恥、最名聲狼藉的人,從來都是以賞心悅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個人認識的。在巴黎,有兩個老實人,聖盧現在每次見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講到他們,聲音就會顫抖,就會說他們是不擇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為他們被拉謝爾搞得傾家蕩產。

  「我只怪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德·馬桑特夫人低聲對我說,「我不該說他不近情理。他是我的愛子,獨生子,因為我沒有別的兒子,難得見一次面,就說他不近情理,我情願他剛才打我一棍子,因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麼(他平時娛樂很少),都會被這句不公正的話搞得興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著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德·馬桑特夫人前面的話都和羅貝有關,說得非常真誠。

  但她轉而改變態度,又成了一個貴婦人:

  「同您說話多麼有趣,多麼使我高興,愉快。謝謝!謝謝!」

  她謙恭地用感激而愉悅的目光看著我,仿佛同我說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樂。這迷人的目光和花枝圖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輝。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貴婦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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