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五六


  羅貝把我叫到客廳裡首。他和他母親在那裡。

  「你今天真好,」我對他說,「怎樣感謝你呢?明天我們可以在一起吃晚飯嗎?」

  「你要是願意,就明天,不過得讓布洛克也來。我在門口碰見他了。開始他對我很冷淡,因為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無意中忘了回信(他沒有給我講是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數),可是轉而他對我那麼親熱,我不能對不起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感到我們之間,至少對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並不認為羅貝完全看錯了。布洛克惡語傷人,常常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滿腔熱忱得不到應有的報答。他很少想像別人的生活,想像不到別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門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個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認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從不相信,他作為一個朋友、後來又是作家的極端粗暴的態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對他擺出一副尊嚴,或者對他卑躬屈膝,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粗暴無禮,反之,如果你對他熱情,他常常會軟下來。「至於你說我對你好,」聖盧繼續說,「你過獎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媽說,是你在躲著她,一句話也不同她說。她尋思你對她有什麼不滿呢。」

  對我來說值得慶倖的是,即使我相信這些話是真的,但因為我們馬上要去巴爾貝克海灘(而且我認為動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說明我對她沒有不滿,從而使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是她自己對我不滿。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沒有讓我去她家看埃爾斯蒂爾的面,我就頭腦清醒了。況且,這談不上什麼失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討她喜歡,要她愛我那是癡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對我熱情一些,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因為離開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我要把這個印象完整地帶到海灘去,使它永遠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帶走一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的回憶。

  德·馬桑特夫人同羅貝說話時,經常停下來同我搭話,她說,羅貝常同她談起我,他多麼愛我等等。她對我可謂熱情之極,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覺得她這種熱情是受一種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為了我的緣故,她會同兒子鬧翻。她今天一直沒有見到兒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認為她對他的威力難以同我對他的影響相比,應該慎重一些。在這之前,德·馬桑特夫人曾聽到我向布洛克打聽他叔叔納四姆·貝爾納的情況,於是她問我,這個貝爾納是不是在尼斯①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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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斯是法國地名。

  「這麼說,他在德·馬桑特先生同我結婚前就在那裡認識他了,」她說,「我丈夫常常同我談起他,說他善良,心地正直,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謊的時候,真令人難以相信,」布洛克聽了可能會這樣想。

  我一直想對德·馬桑特夫人說,羅貝對她的感情比對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對我不友好,我也不會企圖唆使她的兒子疏遠她,反對她的。但是,自從德·蓋爾芒特夫人走後,我有更多的閒暇觀察羅貝了,而僅僅在這時我才發現,憤怒似乎又一次從他的胸腔往外湧,呈現在他冷峻而陰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爭吵,想起他面對情婦的冷酷無情卻沒有針鋒相對,而是忍氣吞聲的情景,會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

  突然,他從他母親摟著他脖子的一隻胳膊中掙脫出來,走到我身邊,把我拉到坐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那張擺滿花的小櫃檯後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廳去。我急衝衝朝小客廳走去,不料德·夏呂斯先生大概以為我要走了,突然丟下正在和他談話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轉過身來,跟我面對面。我惶惑地發現他手裡拿著那頂帽裡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廳的門洞裡,他目不正視地對我說:

  「既然我看到您現在已經踏進了社交界,那我希望您能來看我。不過這相當複雜,」他心不在焉地又說,好象在心裡合計著一件樂事似的,害怕一旦錯過同我一起謀劃實施辦法的機會,就再也不可能辦成了。「我很少呆在家裡,您得先給我寫信。哦,我希望能有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和您詳細談一談。我馬上就走。您願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嗎?只占您一點兒時間。」

  「您最好還是細心一點,先生,」我對他說,「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讓我拿自己的帽子嗎?」

  我推測,有人把他的帽子搶走了,他不願意光著腦袋回家,就隨便拿了一頂,要是我戳穿他,他會無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幹過這種傻事。因此,我不再堅持了。我對他說,我先要和聖盧說幾句話。

  「他正在同那個白癡蓋爾芒特公爵說話呢,」我又說。「您這句話夠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轉告。」「啊!您相信這能使德·夏呂斯先生感興趣嗎?」(我想,如果他有兄弟,那這個兄弟也應該姓夏呂斯。這個問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聖盧曾給我解釋過,但我一時忘了。)「誰跟您講是德·夏呂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對我說。「到羅貝那裡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個使他名譽掃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時,您也在場。您應該好好利用您對他的影響,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們家族的聲譽,給他可憐的母親和我們大家帶來了憂慮。」

  我真想對他說,在那頓辱沒門庭的午飯上,我們談的全是愛默生①、易蔔生和托爾斯泰,那位姑娘規勸羅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羅貝的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儘量撫慰他,我努力諒解他的情婦。可我哪裡知道,他此刻雖然還在生她的氣,但他責備的卻是他自己。即使是一個好男人和一個好女人吵架,正義完全在好男人一邊,也總會有一件小事,使得壞女人在某一個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沒有錯。因為她對其他問題滿不在乎,只要那個好男人還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氣消沉,他就會因情緒低落而謹小慎微,會念念不忘她對他的荒唐指責,尋思她的指責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項鍊問題上對不住她,」羅貝對我說,「當然,我並沒有惡意,但我知道別人的看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小時候受過不少苦。在她看來,我畢竟是一個相信金錢萬能的富翁,無論是對佈施龍施加影響還是打一場官司,窮人都不是富人的對手。當然,她對我也太薄情了,我從來只希望她幸福。不過,我知道,她認為我想讓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錢把她拴住,可這不符合事實。她多麼愛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我呢!可憐的姑娘!你知道,她多麼溫存,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她為我做了許多令人欽佩的事。現在她一定痛苦極了!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願意她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我要到佈施龍那裡去買那串項鍊。誰知道呢?說不定看到我這樣做,她會承認錯誤呢。你看見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現在很痛苦。別人的痛苦,我們知道,是不關我們痛癢的。可是她不一樣。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像不出她痛苦的樣子,我真快要發瘋了。我寧可永遠不再見她,也不願意讓她痛苦。但願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離開她,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聽著,你知道,對我說來,凡是同她有關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趕緊到首飾店去一趟,然後去請求她寬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會怎樣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運氣。誰知道呢,說不定會萬事大吉的。也許,」他微微一笑,仿佛這是一個美夢,他不敢相信似的,「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同去鄉下吃晚飯。不過現在還很難說。我知道我對她很不瞭解。可憐的寶貝,也許我又會傷她的心。再說,她也許已下了決心,不會再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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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道德修養,要求進行緩和的社會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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