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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德·諾布瓦先生向布洛克提這些問題時,語氣很激烈,這使我的同學既惶惑不安,又喜出望外。因為大使對他講話就象在同一個党的全體成員講話一樣,他向布洛克提問的神氣很像是得到了這個党的信任,並且對作出的決定能承擔責任似的。「如果您不繳械投降,」德·諾布瓦先生不等布洛克回答,就又繼續下去了,「如果您相信某個盅惑人心的口號,在確立重審程序的法令頒佈後,您不立即繳械投降,相反仍堅持某些人所謂的l』ultimava-tio①的無益的敵對立場,如果您憤而引退,破釜沉舟,決不回頭,您就可能要吃大虧。您難道被那些製造混亂的人俘虜了?您對他們發過誓?」布洛克不知如何回答。德·諾布瓦先生也不給他時間回答。「如果象我認為的那樣,您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在您身上有一點我認為在您的上司和朋友們身上恰恰缺少的東西,也就是有那麼一點政治意識,如果在刑事法庭開庭的那天,您不會被那些混水摸魚的人拉入夥,那麼您就會受到全巴黎的讚譽。我不能保證整個陸軍總參謀部都能擺脫乾淨,但是如果有一部分人能不激起公憤而挽回面子,我看這就不錯了。此外,顯然應該由政府頒佈法令,減少逍遙法外的罪犯(這樣的人太多了),而不是聽信社會黨人或某一個丘八的挑唆,」他接著又說,邊說邊看著布洛克的眼睛,他也許和所有的人一樣,說話時,本能地想尋求對方的支持。「政府的行動應該不受有些人競相許諾的影響,不管是誰的許諾。謝天謝地,現在的政府既不在右派德裡安上校②,也不在左派克雷孟梭③先生的控制下。對於那些職業鬧事者,應該採取強硬態度,不讓他們抬頭。絕大多數法國人都渴望安居樂業!這也是我追求的目標。但是不要怕引導輿論。如果有幾隻綿羊——是我們的拉怕雷④非常熟悉的綿羊——低著頭硬往水中跳,就應該向他們指出水是渾的,是被一些外來的敗類為掩蓋險象叢生的海底而故意攪混的。政府在行使基本上屬￿它的職責,也就是發揮司法女神作用的時候,千萬不要讓人感到它擺脫被動是出於無奈。政府會接受您的全部建設的。如果政府能證明法院確實有錯誤,它就能得到絕大多數國民的支持,也就有了活動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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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意即:最後一張王牌。
  ②德裡安(1855—1916),法國軍官和作家,曾當過法國政治冒險家布朗熱將軍的副官,並隨其到了陸軍部,布朗熱政變陰謀敗露後,他也跟著倒黴,1905年離開軍隊。
  ③克雷孟梭(1841—1929),法國政治家。第二帝國時屬左翼共和派,後為激進派領袖。1906年至1920年曾任兩屆總理,外號「老虎」。
  ④拉伯雷(約1494—1553),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著有長篇小說《巨人傳》。這裡影射出自該書的成語「巴汝奇的綿羊」。這個成語的意思是,一隻綿羊投入水中,其他綿羊也跟著投水,引申為「互相模仿的蠢人」。


  「您,先生,」布洛克轉身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剛才他和其他人一起被介紹給阿讓古爾先生了,「毫無疑問您是重審派吧,因為外國人都是重審派。」

  「這個案子不就是法國人之間的事嗎?」德·阿讓古爾先生傲慢地回答說。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是要把對方顯然——因為他剛說過相反的看法——不同意的一種看法歸於對方。

  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視周圍,得意地微笑著。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後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氣,但是,儘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我沒有聽見,想必與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種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聽見時就會象這樣吞吞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著一種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產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儘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談的,聖盧對我說過。」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採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裡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討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只能在雅弗①的後代中間談論。」大家都樂了,只有布洛克不笑,並不是他不習慣對他的猶太血統,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繫的祖籍說幾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體內的語言扳機,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而是另外一句。只聽見他說:「您怎麼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像是一個兇犯兒子說的話。此外,由於他有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與眾不同的面孔,他這種驚訝也就顯出了幾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一場社會戰爭,要她擇友格外小心。他心裡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聽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重複了一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先生的地位。最後,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願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種思想的人,儘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②先生在《小日報》上發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後不要再來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齣戲絕對不會有我們想像的攘臂瞋目的場面。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而迷人。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驚,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認為繼續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然而,儘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為將來著想,便裝著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瞼,半睜半閉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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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雅弗是挪亞第三個兒子。據聖經記載,他是印歐人的祖先。
  ②絮代(1851—1943),法國記者,《小日報》的編輯,狂熱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因鼓動德法親善,後逃往瑞士,1923年被缺席審判。


  「我想她睡著了,」布洛克對檔案保管員說。檔案保管員覺得侯爵夫人在為自己撐腰,有恃無恐,便裝出生氣的樣子。

  「再見,夫人,」布洛克大聲說。

  侯爵夫人微微翕動嘴唇,就象一個臨終的人,想張嘴說話,但目光已認不出人。而當布洛克帶著她得了「智力衰退症」的想法離開時,她立即朝德·阿讓古爾侯爵轉過臉去。幾天後,布洛克受好奇心和想弄明白一件奇事的願望所驅使,又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侯爵夫人給予他親切的接待,因為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再說檔案保管員不在場,另外她也捨不得放棄布洛克答應在她府上組織演出的那場獨幕劇,況且,她上次不過是演了一齣戲,扮演了她渴望扮演的貴婦而已。她那場戲當晚轟動了所有的沙龍,受到普遍的稱讚和評論,只不過已傳得面目全非了。

  「公爵夫人,您剛才談到《七位公主》,您知道(我並不因此而更感到自豪),這個……怎麼說呢,這個呈文的作者還是我的一個同胞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外加幾分得意,因為他比別人更瞭解剛才談到的那部戲的作者。「是的,他是比利時人,從他的身份證來說,」他又補充一句。

  「真的嗎?不過,我們並沒有指責您在《七位公主》中負有什麼責任呀。值得慶倖的是,您和您的同胞和這部荒謬作品的作者完全不一樣。我認識一些可愛的比利時人,您算一個,還有你們的國王,雖然膽小怕事,卻很有思想,還有我的利尼表兄弟們,還有其他許多人。但是,幸虧你們不和《七位公主》的作者講同一種語言。況且,我直言不諱地對您說,這種人連提都不要提,因為他們半文不值。他們竭力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必要時故意裝出滑稽可笑的樣子,以掩蓋他們貧乏的思想。如果說這裡面隱藏著什麼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就是膽大妄為,」她鄭重其事地說道,「既然有思想,就會有膽大妄為的。我不知道您看過博雷利的戲沒有。許多人看了都皺眉頭。我嘛,哪怕會招來攻擊,」她繼而又說,豈知她不會擔任何風險,「我也敢承認,我覺得那本戲很有意思。可是《七位公主》算什麼!儘管她們中有一位對我的外甥很好,我也不能使家族的感情……」

  公爵夫人猛然收住話頭,因為一位女士進來了,她是羅貝的母親馬桑特子爵夫人。德·馬桑特夫人在聖日耳曼區是數一數二的好人,天使般善良、順從。我早就聽別人說過,但我沒有特別的理由對這種說法感到驚訝,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是蓋爾芒特公爵的胞妹。後來,在聖日耳曼小圈子裡,每當我聽到象彩繪玻璃窗上那些完美無缺的女聖徒那樣憂鬱、純潔、富於犧牲精神和受人尊敬的女人,卻和粗魯、放蕩而卑鄙的兄弟是同一棵樹上的兩個果子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說不出的驚訝。我認為,既然兄弟姐妹臉長得一樣,例如德·馬桑特夫人就很象蓋爾芒特公爵,那麼他們的智力和心腸也應該一樣,正如一個人可以有好運氣,也可以有壞運氣,但思想狹隘的人就不可能有寬廣的胸懷,冷酷的人就不可能有崇高的忘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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