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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德·馬桑特夫人拜師于布呂納蒂埃①門下。她使聖日耳曼區的人傾倒,同時她還春風化雨,用她聖人的生活感化聖日耳曼區的人。然而,她的長相和她的公爵兄弟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鼻子和敏銳的目光。這種外貌的相象,使我認為她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智力和道德觀也應該一樣。我怎麼也不能相信,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或許遭到過不幸,外加得到大家好評,就可以和她的家裡人有天壤之別,就象中世紀武功詩中所描述的,所有的美德和魅力都集中在妹妹身上,可他們的兄長卻總是一個兇狠毒辣的惡神。在我看來,大自然不會有古代詩人那樣的自由,而是它專門會利用一個家庭的共同特徵,我不相信它會有如此的創新精神,能用製造傻瓜或粗漢的原料,塑造出一個不做傻事的聰明人,或一個一塵不染的女聖人。德·馬桑特夫人身穿一件印有大棕櫚葉圖案的白綢裙,衣服上別著黑花,與棕櫚葉相映成趣。因為三個星期前她的表兄德·蒙莫朗西先生病故了,但這並不妨礙她出入社交界,參加小型晚宴,只是戴上孝罷了。這是一個高貴的婦人。隔代相傳在她的心靈上深深打上了輕浮的宮廷生活——不管它多麼膚淺,多麼嚴格——的烙印。德·馬桑特夫人在雙親死後,沒有力量長期沉浸於悲痛中,但她為了一個表兄病故,一個月中絕對不穿色彩鮮豔的衣服。她對我非常客氣,一來我是羅貝的朋友。二來我和羅貝不屬￿同一個世界。她客氣中還摻雜著幾分裝出來的羞怯,聲音、眼神和思想不時地顯出退縮的樣子,仿佛在把一條繃得太開的裙子拉回到身邊,不讓裙子佔據過多的空間,使它既顯得柔軟,又保持平整,正如良好的教育所要求的那樣。不過,對於良好的教育,請不要過於從字面上理解,因為在這些貴婦中間,有不少人很快就墮落了,但她們卻近乎幼稚地使她們的言行舉止保持高雅的風度。德·馬桑特夫人說話時會使人感到不舒服,因為每當她和一個平民,例如和貝戈特或埃爾斯蒂爾說話時,為了突出一個字,總把字咬得很清楚,她用蓋爾芒特家族特有的念經似的兩種不同聲調說:「能遇見貝戈特先生,能認識埃爾斯蒂爾先生,我感到很榮幸,非常榮幸」,等等,可能是為了讓人讚賞她的謙虛,也可能因為她有德·蓋爾芒特先生同樣的嗜好,喜歡使用過時的語言形式,以示對不大使用「榮幸」之類語言形式的壞教育的抗議。不管是哪一條理由,都使人感到,當德·馬桑特夫人說「我很榮幸,非常榮幸」之類話時,她以為在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證明自己很懂得尊重社會名流,即使是在她的城堡外遇見這些名流,她也會象在城堡內一樣熱情歡迎他們。再者,她家是名門望族,她很熱愛這個家族,同時她想通過慢條斯理的敘述和詳細的解釋,使人瞭解她家的親戚關係,她隨時隨地都會把那些在神聖羅馬帝國時候降格的歐洲各大家族一一講給人聽(並不是要使人大出意外,只不過是愛講一些可憐的農民和高尚的獵人而已),但那些不很聰明的人就不原諒她了,如果他們還有點知識的話,就會笑她象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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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呂納蒂埃(1849—1906),法國文學評論家。

  在鄉下,德·馬桑特夫人因樂善好施而受人崇敬,但尤其是因為她那純而又純的貴族血統(象這樣純的血統早已是絕無僅有了,恐怕只有在法國歷史上才能找到)使她的舉止擺脫了平民所說的「裝腔作勢」,顯得樸實無華,落落大方。她不怕擁抱一個不幸的貧苦婦女,叫她到城堡裡去拉一車木柴。據說她是一個盡善盡美的基督教徒。她一心想讓羅貝和一個富豪家的小姐成婚。既然是貴婦,就要象個貴婦樣,從某個方面講,就要裝出樸實無華的樣子。這是一場代價昂貴的賭注,因為只有在別人知道你可以不樸實,也就是知道你非常有錢的情況下,你假裝的樸實才能使人拜倒。後來,當我同一個人講起我見過她時,那人問我:「您一定覺得她很迷人吧。」但是真正的美是那麼特別,那麼新奇,以致我們看不出那是一種美。那天,我只在心裡說,她有小小的鼻子,碧藍碧藍的眼睛,細長的脖子和憂鬱的神情。

  「聽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我想,過一會兒,有一個你不願意交往的女人要來看我,我還是先跟您打個招呼好,免得你到時措手不及。不過,你儘管放心,以後她再也不會來了,但今天得破例讓她來一次。是斯萬的妻子。」

  斯萬夫人看到德雷福斯案子越鬧越凶,擔心她丈夫的猶太血統會給她帶來麻煩,早就懇求斯萬無論如何不要講德雷福斯無罪。斯萬不和她在一起時,她就更是變本加厲,公開鼓吹最狂熱的民族主義。而且,她竭力仿效維爾迪蘭夫人,亦步亦趨;在維爾迪蘭夫人的沙龍裡,一種潛在的資產階級反猶太意識正在覺醒,並且已達到了激烈的程度。斯萬夫人的反猶態度使她終於加入了社交界的幾個反猶婦女聯盟。這一類組織紛紛成立,並和有些貴婦沙龍建立了聯繫。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是斯萬的好友,但她非但不模仿那些貴婦,就連斯萬毫不掩飾地想把妻子介紹給她的願望,她也一直不予以滿足。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做法似乎令人覺得奇怪。但我們以後會看到,這是公爵夫人與眾不同的性格的一種表現形式,她認為「不必」做這做那,卻武斷地,非常武斷地把她「自作主張」的決定強加給人。

  「謝謝您給我打招呼,」公爵夫人說。「的確,這對我是很掃興的。不過,我看見她能認出來,我會及時離開的。」

  「我向您保證,奧麗阿娜,她很討人喜歡,是一個很出眾的女人,」德·馬桑特夫人說。

  「我不懷疑,但我感到不需要我親自去證實。」

  「你接到伊斯拉爾夫人的邀請了嗎?」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為了改變話題,問公爵夫人。

  「啊!感謝上帝,我不認識她,」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你應該去問瑪麗—埃納爾,她認識,我一直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錯,我認識她,」德·馬桑特夫人回答說,「我承認我錯了。但我已決定不再和她來往了。看來她是一個壞女人,而且毫不掩飾。況且,我們過去太輕信人,大好客。以後我再也不和這個民族的人打交道了。我們放著外省同一血緣的遠房親戚不來往,卻向猶太人敞開大門。現在該看到他們是怎樣感謝我們的了。唉!我有什麼好說的,我有一個很可愛的兒子,可他竟象個瘋子,什麼樣的蠢話都說得出來,」她聽見德·阿讓古爾先生影射羅貝,便又說了一句。「真的,說到羅貝,您沒有看見他嗎?」她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今天是禮拜六,我想他會到巴黎來呆二十四個小時的,他肯定來看過您了。」

  其實,德·馬桑特夫人認為她兒子不會有假。她知道羅貝即使有假,也不會來看望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因此,她希望通過假裝相信能在這裡看見羅貝,使她疑神疑鬼的嬸母原諒她的兒子。

  「羅貝在這裡!他甚至連一個字都沒給我寫過。我想,從巴爾貝克海灘回來後,我就一直沒見過他。」

  「他太忙,有那麼多事要做,」德·馬桑特夫人說。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眼睫毛微微顫動,眼睛看著小陽傘的尖頂在地毯上畫出的圓圈。每當公爵過於明顯地冷落他的妻子時,德·馬桑特夫人總站在嫂子一邊,狠狠地指責她的同胞兄弟。德·蓋爾芒特夫人每每想起她的保護,心裡總不免充滿感激和怨恨。她對羅貝的放蕩其實是半惱半喜。就在這時,門又一次打開,羅貝走了進來。

  「瞧,說到聖盧,聖盧就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德·馬桑特夫人背朝門,沒看見兒子進來。當她看見時,她那顆慈母的心高興得都要跳出來了。她的身子微微向前挺起,臉顫動著,又驚又喜地凝視羅貝:

  「怎麼,你來了!真叫人高興!太意想不到了!」

  「啊!說到聖盧,聖盧就到,我懂了①,」比利時外交官說完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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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中有一條諺語:「說到狼,狼就到,」聖盧的「盧」和法語中的「狼」同音。這裡德·蓋爾芒特夫人用了一個同音異義的諧語,引起了比利時外交官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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