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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七位公主》?啊,是嗎?是嗎?真會趕時髦!」德·阿讓古爾先生吃驚地叫起來。「啊!等一等,這部戲我從頭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劇本寄給國王了,國王看後不懂,好象掉在五里霧中,要我給他講解。」

  「請問這是不是貝拉當王②的作品?」投石黨歷史學家問道,他想顯示自己精明現實,但聲音很輕,沒有人注意到他提的問題。

  「啊!您認識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對阿讓古爾先生說。

  「恭喜!恭喜!我才認識一個,可我再也不想認識其餘六位了。

  她們肯定不會比我見過的那一位好到哪裡去!」

  「笨得象頭驢!」我心裡暗想。我在生她的氣,因為她剛才怠慢我了。當我看到她對梅特林克③一無所知時,不由得暗暗高興。「我每天上午走好幾公里路,就是為的這個女人?我的心也太好了!現在該輪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語,但心裡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純粹是交談性語言,我們在過分激動而不願意單獨呆著的時候,會感到需要同自己(因為找不到別人)說說話兒,但卻好象在同一個陌生人交談,說的並不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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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七位公主》是比利時劇作家梅特林克(1862—1940)的劇作。
  ②貝拉當(1859—1918),法國作家,狂熱信奉天主教,自稱他家是巴比倫一個國王的後代,所以有「王」之稱。
  ③梅特林克(1862—1940),比利時劇作家。用法語寫作。著有劇本《盲人》、《七位公主》等二十餘部。191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象徵主義戲劇的代表作家。


  「我無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朗誦讓人笑破肚子,一有機會大家就笑個不停,甚至故意做得過分一些,因為那個可愛的人不喜歡。其實,為這事羅貝一直對我耿耿於懷。不過,我並不後悔,因為不這樣,那位小姐可能會再來。我尋思,這件事不知讓瑪麗—埃納爾多高興哩!

  家裡人都這樣稱呼羅貝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埃納爾·德·聖盧的遺孀,用以區別於她的堂弟媳德·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公主,另一個瑪麗。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亞公主的侄兒、堂兄妹和夫兄弟在她的名字後面或者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加上她自己的另一個名字,這樣就成了瑪麗—希爾貝,或瑪麗—海德維格。

  「頭天晚上預演了一下,真是洋相百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揶揄地繼續說,「您想像一下她是怎樣朗誦的吧,剛念了一句,甚至不到一句,僅僅念了四分之一句,就停下來,一停就是五分鐘,我一點也沒有誇大。」

  「是嗎,是嗎,是嗎!」德·阿讓古爾先生驚叫起來。

  「我極有禮貌地向她暗示說,她這樣停頓,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原話是這樣回答我的:『念臺詞就應該象在作詩一樣。』您想一想,這個回答不是太怪了嗎?」

  「我以前一直認為她詩朗誦得不壞哩,」兩個年輕人中有一個說。

  「她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再說,我不用聽她朗誦,只要看見她手裡拿著百合花,就心中有數了!我一看見百合花,就立刻知道她沒有本事!」

  她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姑媽,那天我拿瑞典王后給您開了個玩笑,您沒介意吧?

  我向您請罪來了。」

  「不,我不介意。你要是餓了,我甚至還讓你吃點心呢。」

  「喂,法爾內爾先生,您來扮演女招待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檔案保管員說,照例開了個玩笑。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靠在安樂椅上的身子直起來(帽子就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心滿意足地審視檔案保管員給他端來的幾盤花式點心。

  「好極了。既然我和諸位已慢慢熟悉,就可以吃一塊奶油蛋糕了,看樣子很好吃。」

  「先生扮演女招待象極了,」德·阿讓古爾先生學著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樣開了個玩笑。

  檔案保管員把點心端給投石黨歷史學家。

  「您幹得很出色,」投石黨歷史學家戰戰兢兢地說,努力想贏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朝那幾位也象他那樣說了恭維話的人偷偷掃了一眼,仿佛要與他們串通似的。

  「請告訴我,我的好嬸母,」德·蓋爾芒特先生問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剛才我進來時遇見的那個儀錶堂堂的先生是誰?我好象應該認識他似的,因為他很客氣地朝我敬禮了,但我沒有認出是誰。您知道,我對記名字最頭疼,這很討厭,」

  他得意地說。

  「勒格朗丹先生。」

  「喔!奧麗阿娜有一個表妹,她母親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記得清清楚楚,是鷹派格朗丹。」

  「不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這之間沒有任何聯繫。他們就叫格朗丹,什麼稱號也沒有。但是,他們求之不得,你給他們加什麼,他們就會要什麼。那人的姐妹就叫德·康布爾梅夫人。」

  「喂,巴贊,您肯定知道嬸母講的是誰,」公爵夫人忿忿地說,「就是那天您一時心血來潮,打發來看我的那個肥胖的食草動物的兄弟。她呆了一小時,我想我都快要瘋了。可是剛開始,當我看見一個我素不相識的長得象一頭母牛的女人進來時,我以為來了個瘋子。」

  「聽著,奧麗阿娜,她懇求我要您接待她,我總不能對她失禮吧。再說,嘿、您也太誇大其詞了,她怎麼會象一頭母牛呢,」他又說了一句,像是在埋怨,可是卻微笑著朝聽眾偷偷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妻子的興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話刺激,臂如說,不能把一個女人比作一頭母牛啦,等等。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說出比第一個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橫生、更別出心裁的話來。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薦,不露聲色地幫助妻子大顯身手,就像是一個在一節車廂裡偷偷幫助賭徒玩猜牌賭博的秘密同夥。

  「我承認她不象一頭母牛,因為她象一群母牛,」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我向您發誓,當我看見這群母牛頭戴帽子,走進我的客廳向我問候時,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很想對她說:『不,母牛群,你弄錯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為你是一群母牛,』但一邊又搜索記憶,終於想起來您的康布爾梅是多羅西婭公主(她說過要來看我,也長得象一頭母牛),我差點兒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稱同一群母牛說話。她和瑞典王后也有想像之處,都長著鳥類的砂囊。此外,她從遠距離向我發起淩厲的攻勢,非常藝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接二連三地給我送名片。我家裡到處是她的名片,沒有一件家具上沒有,好象是商品廣告似的。我不知道她這樣大做廣告目的何在。在我家裡到處可以看到『康布爾梅侯爵和侯爵夫人』,還寫著地址,我記不起來了,再說,我也不會用上那個地址的。」

  「不過,象一個王后是很榮幸的。」投石黨歷史學家說。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國王和王后算得了什麼!」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因為他想顯示自己是一個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時也為了裝出不把同王族的關係放在眼裡,儘管他把這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諾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們走來。

  「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您同他談德雷福斯案了嗎?」

  德·諾布瓦先生仰頭望瞭望天(但仍面帶笑容),像是為了證明他心愛的女人要他做這件事是強人所難似的。然而,他還是非常親切地對布洛克說,法國正經歷著駭人聽聞的或許是極其痛苦的年代。這很可能表明德·諾布瓦先生是一個狂熱的反重審派(然而,布洛克曾明確對他說過,他相信德雷福斯無罪),因此,當布洛克看見大使的態度和藹可親,看見他故意裝出認為他的交談者言之有理,毫不懷疑他們之間觀點相同,並且想與他攜起手來共同譴責政府的神態,此刻他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好奇心更加強烈。他暗自思忖,德·諾布瓦先生沒有明確指出的、但卻似乎暗示他們之間看法一致的重要問題是什麼?他對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幾點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驚訝的是,在他和諾布瓦先生之間存在的這種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僅僅與政治有關,因為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對德·諾布瓦先生詳細介紹過他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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