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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當然是真的!她來朗誦過,手裡拿著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頭』也都是百合花。」(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學鄉下人發音,不過,她不象她姑媽那樣用舌尖發顫音。)

  在德·諾布瓦先生被迫帶布洛克到窗口談話之前,我又走到這個老外交家的身邊,悄悄地對他說,我想和他談談我父親在法蘭西學院的席位問題。他起初想把這個問題推到以後再談,但我不同意,我說我馬上就要去巴爾貝克海灘了。

  「怎麼!您又要去巴爾貝克?您真成了環球旅行家啦!」然後,他就讓步了。聽到勒魯瓦—博裡厄的名字,德·諾布瓦先生用懷疑的目光凝視我。我猜想他也許在勒魯瓦—博裡厄面前說過對我父親不利的話,擔心這位經濟學家把他說的話講給我父親聽了。忽然,他似乎對我父親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幾聲,突然噴出一句話來,仿佛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剛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緘默的努力化為烏有似的:「不,不!」他激動地對我說,「您父親不應該參加競選。這是為他著想,為了他的利益,為了尊重他的才華。他很有才華,幹這種冒險事會毀了他。他的價值要比當一個法蘭西學校的院士大得多。他當上院士,就會失去一切,卻什麼也不會得到。謝天謝地,他不是演說家。我那些可愛的同僚們最看重演說才能,即使講的全都是陳詞濫調。您父親在生活中有更重要的目標,他應該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荊棘叢中去尋找獵物,即使那是柏拉圖學園①中的荊棘叢,也是刺多於花。況且,他只能得到幾票。法蘭西學院在接納申請人入院前,一般先要讓申請人等上一段時間。現在沒什麼事好做。以後怎樣,我也說不上。不過,要由法蘭西學院親自來找他。法蘭西學院盲目地實踐著我們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鄰居信仰的原則:『faràdase』②,但是失敗多於成功。勒魯瓦—博裡厄同我談起這些事時,樣子總叫人不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親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確地使勒魯瓦—博裡厄感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屬,正如俾斯麥所講的,不可能知道難以估計的因素會起什麼作用。最要緊的是,應該說服您父親不參加競選:『Principiisobsta』③。要是他固執己見,讓他的朋友們面對既成事實,那他們就不好辦了。聽著,」他突然用藍眼睛緊盯著我,誠懇地對我說,「我多麼喜歡您父親,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會讓您大吃一驚。噯!正因為我喜歡他(我和他是兩個不可分離的難兄難弟,Areadesambo④),而且知道如果他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能為國家效勞,能使國家避開暗礁,出於友誼和尊敬,出於愛國主義,我決不會投他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過暗示。(我在他的眼睛裡,仿佛看見了勒魯瓦—博裡厄那種亞述人的嚴肅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著我說話不算數。」德·諾布瓦先生談話中好幾次都把他的同僚當成老頑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還因為一個俱樂部或一個科學院的每一個成員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能說:「啊!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為了向人顯示他的頭銜是最難獲得的,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說,」他作結論道,「為了你們大家的利益,我寧願讓您的父親在十年或十五年後的競選中再獲得勝利。」我認為,他說這話不是出於嫉妒,至少也是缺少助人為樂的精神。可是,他這句話後來在同一件事情上獲得了不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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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公元前387年古希臘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在雅典附近創辦的一所學校,是宣揚唯心主義的主要機構。
  ②意大利語,意思是:事要自己做。
  ③拉丁語,意思是:在災難剛有苗頭時,就應該同它作鬥爭,不然就會無可挽救。
  ④拉丁語,原意是:兩個阿卡狄亞人。阿卡狄亞是古希臘的一個高原地區,比喻有田園牧歌式淳樸生活的地方。此話常用作諷刺,此處的意思是「兩個難兄難弟」。


  「巴贊,您知道我們在談誰嗎?」公爵夫人對她丈夫說。

  「當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說,「啊!她可不是我們所說的正宗喜劇演員。」

  「您肯定沒有想過會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又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她甚至讓人看了發噓,」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他妻子的話說。他那古裡古怪的用詞,上流社會人士聽了會說他不是一個笨蛋,文人聽了卻會認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著說,「羅貝怎麼會愛上她的。啊!我知道這件事是不應該討論的,」她又說,就象一個豁達豪爽的哲學家和一個多愁善感但已從幻夢中覺醒的人,做了一個漂亮的撅嘴。「我知道不論是誰都可以有所愛,而且,」她進一步又說,儘管她對新文學依然冷嘲熱諷,但新文學可能通過報紙的宣傳或某些談話,慢慢滲透到她的思想中了,「這甚至是愛情蘊含的美,因為恰恰是這一點使愛情變得『神秘莫測』。」

  「神秘莫測!啊,我的表姐,我承認,這有點叫我難以相信,」阿讓古爾伯爵說。

  「是的,愛情就是神秘莫測,」公爵夫人又說。她露出溫柔的微笑,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微笑;同時她又顯示出毫不動搖的信念,這是瓦格納的女崇拜者的信念,她在向圈子裡的一個男子保證,在《女武神》①中不僅有歌聲,而且還有愛情。「再說,事實上,誰也不知道一個人為什麼愛另一個人,也許根本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她莞爾一笑,又說,這樣,她剛發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釋推翻了,「再說,事實上,人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斷言道,露出了懷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遠也不要討論誰選擇了怎樣的情人,這樣做也許更『聰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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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武神》是德國著名作曲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四部曲《尼伯龍根指環》中的第二部。主要內容是:諸神之王佛旦的長女,女武神布蘭希爾德在西格林德的懇求下,答應救英雄西格蒙特的性命,但違抗了父命,佛旦把她貶入凡間,讓她沉睡,等待一位英雄相救。西格林德和西格蒙特的遺腹子西格林弗裡德救了她,並與她結為夫妻。

  可是,她剛提出這條原則,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批評起聖盧的選擇來了。

  「您看,不管怎樣,我依然認為如果能在一個可笑的人身上發現魅力,那是令人吃驚的。」

  布洛克聽見我們在談聖盧,並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開始講他的壞話,言詞不堪入耳,引得大家非常反感。他開始恨人了,為了報復,他不管遇到什麼障礙似乎都不會後退。他定下一條原則,認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標準,凡是參加布裡俱樂部(一個他認為是風雅人組成的體育俱樂部)的人都該下監獄,因此,不管他用什麼方式教訓這些人,都是值得稱道的。有一次,他甚至聲稱,他想對一個參加布裡俱樂部的朋友起訴。在起訴中,他打算作偽證,但要做得天衣無縫,使被告無法證明這是偽證。布洛克試圖以這一招——不過,他沒有把這計劃付諸實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喪氣,狼狽不堪。既然他要打擊的人是一個一味追求風雅的人,是布裡俱樂部的成員,既然對付這種人什麼樣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象他布洛克這樣的聖人,那麼作偽證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萬,」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異議說。他終於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話的意思了,認為她說得一點不錯,令人震驚。他竭力在記憶中尋找一個例子,用以證明某些不討他喜歡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愛情。

  「得了!斯萬可不是這樣,」公爵夫人抗議道,「不過,這仍然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那個女人①是一個可愛的白癡,但她從前並不可笑,長得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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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斯萬的妻子奧黛特。

  「哼!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輕輕地哼了兩聲。

  「啊!您認為她不漂亮?不,她曾經非常迷人,有過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頭髮。她從前穿戴很入時,即使現在也不減當年。我承認,她現在讓人看了討厭,可她從前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儘管這樣,當夏爾娶她作妻子時,我們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完全沒有必要娶她。」

  公爵夫人並不感到自己講了什麼一鳴驚人的話,但她看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哈哈大笑,便又重複了一遍,可能她認為這句話挺有意思,也可能覺得笑的人很可愛。她開始含情脈脈地凝視德·阿讓古爾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層感情色彩。她接著又說:

  「您說是不是,沒有必要娶她吧。不過,畢竟她還是有魅力的,有人愛她我完全能理解。可是羅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證,她那個樣子叫人看了會把門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會用奧吉埃的陳詞濫調反駁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麼酒瓶子!』唉!羅貝倒是醉了,可他在選擇酒瓶時實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像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廳中間架一道樓梯。這不是太沒意思了嗎?而且,她還向我宣佈,她要撲倒在臺階上。此外,您要是聽過她朗誦,您就會明白了。我只看過她一次演出,但我認為那出戲簡直超乎人的想像,戲名叫《七位公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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