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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因為德·諾布瓦先生同現在這個部的關係不好。儘管德·諾布瓦先生不敢貿然把政府官員帶進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沙龍(她總以大貴婦自居,不屑於同那些他不得不維持關係的人來往),但常把部裡的事情告訴她。同樣,這些政界人物也不敢要求德·諾布瓦先生把他們介紹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不過,不少人到她鄉下的住所找過他,那是因為他們遇到了麻煩,需要他的幫助。他們知道地址。他們到城堡去找他。女主人不露面。但是吃晚飯時,她對他說:「先生,我知道有人來打攪您了。事情有進展嗎?」

  「您沒有太急的事要辦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布洛克。

  「沒有,沒有。我想走,是因為我身體不大舒服。我膽囊有毛病,恐怕要到維希去療養一個時期,」他以魔鬼般惡毒的諷刺語氣說,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很清楚。

  「噢!剛好我的外甥孫夏特勒羅也要到那裡去,你們可以一起作個安排。他還在嗎?他很可愛,您知道。」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這話也許出於誠意,她認為既然兩個人她都認識,他們就沒有理由不來往。

  「啊!我不知道他願不願意,我還不怎麼……認識他。他在那邊呢,」布洛克說,他喜出望外,但又有點局促不安。

  膳食總管可能沒有不折不扣地完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交待的任務。因為德·諾布瓦先生為了裝出剛從外面來,還沒有見到女主人的樣子,在前廳順手拿了一頂帽子(我似乎很眼熟),走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拘泥禮儀地吻了吻她的手,關切地問了問她的近況,仿佛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他哪裡知道,這場喜劇還沒有開場就早已被侯爵夫人剝去了偽裝,而且只演到一半就陡然停止,因為侯爵夫人把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帶到隔壁的會客室去了。布洛克還不知道來者是誰,當他看到大家都親切問候大使,大使也矜持而優雅地、畢恭畢敬地一一還禮時,他便有受冷落之感,以為那人絕對不會同他打招呼了,感到十分惱火,但為了裝得若無其事,他對我說:「這個傻瓜是誰?」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這種點頭哈腰的虛禮同布洛克身上的優點,同一個新社會階層的坦率品質格格不入,他心裡也或多或少地認為這種禮節滑稽可笑。不管怎樣,當德·諾布瓦先生向他問候時,他就不再覺得這種虛禮可笑了,相反他感到喜出望外。

  「大使先生,」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我想介紹您認識這位客人。布洛克先生,諾布瓦侯爵。」儘管她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態度不太客氣,但仍然用「大使先生」稱呼。這樣做一是社交禮節的需要,另外也說明她把大使的地位看得很重(這是諾布瓦侯爵反復向她開導的結果)。再說,在一個貴婦沙龍裡,如果對某一個人特別隨便,不拘禮儀,而對其他人卻客客氣氣,拘泥虛禮,這反而更容易讓人看出這個人是她的情夫。

  德·諾布瓦先生把他藍色的目光埋進他的白領中,就象在向布洛克的名字鞠躬似地深深彎下腰,仿佛這個名字遐邇聞名,令人敬畏。他喃喃地說:「認識您很高興!」出於對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友情,德·諾布瓦先生對他的老相好給他介紹的每一個人,都同樣彬彬有禮。然而,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卻感到這個禮節用在布洛克身上顯得輕了些,於是她對布洛克說:

  「你想知道什麼,快問他呀。如果您覺得在這裡說話不方便,就把他帶到一邊去。他會很樂意和您交談的。我想,您是要同他談德雷福斯案吧,」她又加了一句,也不管德·諾布瓦先生願不願談這個問題,就象剛才她先讓人給歷史學家照明看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的畫像時並沒有徵求客人的同意,上茶時也沒有問大家一樣。

  「說話大點聲,」她對布洛克說,「他耳朵有點背。不過,您要他講什麼,他就會講什麼。他同俾斯麥,同加富爾①很熟,對不對,先生?」她大聲說,「您從前和俾斯麥很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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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富爾(1810—1861)曾任撒丁王國首相,意大利統一後,當了一年意大利王國首相,後病死。

  「您在寫點什麼吧,是不是?」德·諾布瓦先生一面同我親切握手,一面心照不宣地問我。我乘機殷勤地把他為了禮節而認為應該拿在手中的帽子接了過來,因為我發現他在前廳順手拿的這頂帽子是我的。「您給我看過一部小作品,我覺得它過於雕琢,過於瑣細,我曾坦率地同您談過我的意見。您做的那些事情不值得寫到紙上去。您是不是在為我們準備些什麼?您很崇拜貝戈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喂!不要講貝戈特的壞話,」公爵夫人喊了起來。「我不否認貝戈特有善於刻畫的才能,這一點誰也不否認,公爵夫人。即使他沒有謝比利埃①的才華,不能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但他卻擅長精雕細琢。不過,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把文藝作品的分類搞亂了。小說家的任務是構思情節,賦予小說中的人物以高尚的情操,而不是用乾巴巴的筆尖精雕細琢扉頁的插圖和章末的裝飾圖案。接著,他把臉轉過來,對我說:「星期天,我會在那個誠實的A·J·家裡見到您父親的。」

  當我看到他同德·蓋爾芒特夫人講話時,我曾產生過一線希望:說不定他能幫助我實現登門拜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夙願。過去,我曾求他把我引見給斯萬夫人,但他拒絕了。

  「我佩服的另一個畫家是埃爾斯蒂爾,」我對他說,「聽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珍藏著他的幾幅優秀作品,尤其是那把小蘿蔔,畫得好極了,我在畫展上見過,真想再看一眼。這幅畫實在是一幅了不起的傑作!」確實,假如我是一個知名人物,假如有人問我最喜歡哪張畫,我一定會舉出那把小蘿蔔來的。

  「您說是傑作?」德·諾布瓦先生叫了起來,臉上流露出驚訝和責備。「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幅畫,只不過是張素描而已(這一點他並沒有講錯)。如果您把這樣一張速寫也稱為傑作,那麼,埃貝②或達尼昂—布弗雷③的《聖母像》又該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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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謝比利埃(1829—1899),法國小說家和評論家。
  ②埃貝(1817—1908),法國畫家。1839年榮獲羅馬大獎,1889年獲世界畫展大獎。
  ③達尼昂—布弗雷(1852—1929),法國畫家。1876年獲羅馬大獎,以畫肖像畫著稱。


  「聽說您不同意羅貝的女朋友來演出,」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布洛克把大使拉到一旁後,對她的嬸母說。「我相信您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您知道她平庸之極,毫無才能。再說,她言談舉止也令人發笑。」

  「您怎麼會認識她的,公爵夫人?」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怎麼,您不知道她最早是我在家演出的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自豪,」德·蓋爾芒特夫人笑吟吟地說,然而她心裡卻很高興。既然談到這個女演員,不妨讓大家知道,是她最先掌握女演員的笑柄。「行了,這下我該走了,」她又說,但沒有起身。

  原來她看見她丈夫進來了。聽到她這句話,人們會喜劇性地相信她要和她那位身高體胖、日趨衰老,但無憂無慮、總過著年輕人生活的丈夫一起去參加一個婚禮,而不會想到他們曠日已久的彆彆扭扭的關係。公爵那雙圓滾滾的眸子,看上去就象不偏不倚地安裝在靶心的黑點,而他這個高明的射手,總能瞄準並且擊中靶心;他把親切而狡黠的、被落日姃輝照得有點晃耀的目光引向坐在桌旁喝茶的一群人身上,驚歎地、緩慢而謹慎地挪動著腳步,仿佛在這群熠熠生輝的人面前望而生畏似的,害怕踩著他們的裙子,打攪他們的講話。他唇際掛著伊夫多的好國王①那種微帶醉意的笑容,一隻手稍稍彎曲,象鯊魚的鰭在胸旁擺動,一視同仁地讓他的老朋友或讓被介紹給他的陌生人握一握,這樣,他不用做一個動作,也不用停住腳步,就可以應付熱情的問候。他溫厚而懶洋洋地、象國王那樣威嚴地圍桌子轉了一圈,嘴裡不停地說,「晚安,親愛的,晚安,朋友,認識您很榮幸,布洛克先生,晚安,阿讓古爾。」我算是最幸運的了,當他走到我跟前,聽到介紹我的名字時,他對我說:「晚安,我的小鄰居。您父親好嗎,他是個多好的人哪!您知道,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啦。」

  為了討好我,他又加了一句。他只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施大禮,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朝他點點頭,從她的小圍裙裡伸出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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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夫多是法國地名,《伊夫多的國王》是一首歌名。

  在一個越來越不富裕的世界上,蓋爾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個大闊佬,他已和巨富的概念合而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貴族大老爺的虛榮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負;貴族溫文爾雅的舉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負。況且,誰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這給他妻子造成了不幸——不完全歸功於他的姓氏和家產,因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側影像希臘神那樣瀟灑,幹淨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過?」德·阿讓古爾先生問公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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