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四三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搖搖鈴,就有一個僕人來擦乾地毯,撿走花瓶的碎片。她邀請兩個年輕人參加她的日場演出會,也邀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並吩咐她說:

  「記住,讓希塞爾和貝特,就是奧貝雄公爵夫人和博特凡公爵夫人,讓她們兩點前來幫忙。」她說話的口氣就好象在命令臨時膳食總管提前來做果醬似的。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同我,同歷史學家、戈達爾大夫和布洛克說話時,彬彬有禮,和顏悅色,但同她的侄兒們,同德·諾布瓦先生說話時,就不這樣和藹了。在她看來,他們的用處就是為我們的好奇心提供精神食品。因為她知道,她在他們眼裡不是一個出眾的女人,而是他們父親或舅舅的敏感而又得罪不起的姐妹,她認為沒有必要同他們講禮節。在他們面前炫耀自己是毫無意義的,不管她炫耀什麼,地位高也好,低也好,他們都不會相信。他們比誰都瞭解她的歷史,比誰都尊重她的顯赫家族。但是,他們對於她更像是一根枯樹枝,不會再開花結果,不會把他們的新朋友介紹給她,使她分享他們的快樂。她只能爭取到他們來參加她下午五點的招待會,或在招待會上談起他們,就象她後來在回憶錄中敘述的那樣。這種招待會可以說是她的回憶錄的預演,她在向一個小圈子第一次朗讀她的著作。所有這些貴族親戚,僅僅是她的御用工具,用以吸引象戈達爾、布洛克和有名望的劇作家、形形色色的投石黨歷史學家一類人,使他們興高采烈,目炫神迷,樂而忘返。而對於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來說,這一夥人——因為優雅之士不光臨她的沙龍——就是運動,就是新鮮事物和娛樂,就是生活。恰恰是這些人為她提供了社交生活(他們完全值得她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介紹給他們,儘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同公爵夫人來往):同一些有名望的並有作品使她傾倒的人物共進晚餐,請劇作家到她家裡組織一場滑稽劇演出或精心排練一幕啞劇,去劇院看奇妙的節目等等。布洛克起身準備告辭。剛才他大聲地說打翻花瓶不要緊,可他低聲咕噥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心裡想的就更不一樣了:「既然家裡的僕人沒有經過嚴格訓練,不知道把花瓶擺到合適的地方,那就乾脆不用這些奢侈品,免得弄濕甚至碰傷客人。」他是一種氣量窄、容易「神經過敏」的人,做了什麼笨拙的蠢事就會感到有失面子(而且他不承認自己做了蠢事),認為發生這樣的事,這一天就別想過得愉快。他惱羞成怒,感到種種陰鬱的念頭湧入心中,再也不想回社交界來了。碰上這種情況,就應該設法使他分心。幸虧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立即出來挽留他。也許因為她知道她朋友們的觀點,知道反猶太主義浪潮正在掀起,也可能一時疏忽,剛才沒有把他介紹給在座的客人。可他對社交習俗瞭解甚微,覺得離開時應該同大家隨便打個招呼,認為這是社交禮節的需要。他接連點了幾次頭,把鬍子拉碴的下巴埋進襯衣的活領子中,透過夾鼻眼鏡,用冷淡而不滿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挨個兒掃了一遍。但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不讓他走。她還要同他商量將在她家演出的短劇。再說,她還沒有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她不願意讓他帶著這個遺憾離開她家(她心中納悶,為什麼德·諾布瓦先生遲遲不來),儘管這種介紹是多餘的,因為布洛克已答應說服他談起過的那兩個演員到侯爵夫人的招待會上演歌劇,不收報酬,而是為了他們的榮譽,因為歐洲的傑出人物經常參加她的招待會。此外,他甚至還給她推薦了一個「長著碧藍的眼睛、和天后赫拉一樣美麗」的悲劇演員,說她朗誦抒情散文有一種藝術造型美。可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聽名字就回絕了,因為這個演員是聖盧的情婦。

  「我有好消息,」她悄悄對我說,「我相信他們已經陷入困境,很快就會分手的。儘管有一個軍官在這裡面起了很壞的作用,「她又加了一句。(因為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理髮師的懇求下,批准羅貝到布魯日去度假,羅貝家裡人恨他恨得要死,指責他慫恿一種可恥的曖昧關係。)「這個人太壞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用蓋爾芒特——甚至是最墮落的蓋爾芒特——的一本正經的聲調對我說。「太…太…太…壞了,」她又重複一遍,把「太」拉長了三個音。我感到,她毫不懷疑德·鮑羅季諾上尉在羅貝同他情婦的放蕩生活中,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因為和藹待人是侯爵夫人的一貫原則,儘管她在提到鮑羅季諾親王的名字時,語氣誇張而揶揄,仿佛法蘭西帝國在她眼裡一文不值,但到最後,她對這個可憎的上尉表露出來的蹙額皺眉的嚴肅表情,卻化作對我的溫柔微笑,朝我機械地眨眨眼睛,好象我也模模糊糊成了她的同夥似的。

  「我挺喜歡德·聖盧——昂——佈雷,」布洛克說,「儘管是一條惡狗,但我喜歡他,因為他很有教養。我非常喜歡很有教養的人,現在這種人可是鳳毛麟角呵,」他只管往下說,絲毫沒有察覺到在座的人對他的話很反感,因為他自己是一個很沒有教養的人。「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我感到這個例子足以說明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次,我遇見他和一個小夥子在一起。他正要上馬車。馬車的輪輞漂亮極了。他親手把光燦燦的韁繩套到兩匹馬上,馬吃飽了燕麥和大麥,不用閃光的鞭子抽打,也會跑得飛決。他給我和那個小夥子作了介紹,但我沒有聽清小夥子的名字。因為常常是這樣,當別人給你介紹一個人時,你是聽不清楚名字的,」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因為這是他父親說過的一句玩笑話。「德·聖盧—昂—佈雷還是一如既往在小夥子面前一點也不拘謹。然而,過了幾天後,我無意中才知道這個小夥子原來是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公子!」

  故事的結尾不象開頭那樣有刺激性,因為人家聽不懂是什麼意思。的確,魯弗斯·以色列爵士對布洛克和他父親而言,幾乎是一個國王般的人物,聖盧在他面前應該發抖。可是,對蓋爾芒特圈子裡的人說來,他不過是一個發跡的、得到上流社會寬容的外國人,他們絕對不會為有他的友誼而感到驕傲。絕對不會!

  「我是從魯弗斯·以色列爵士的代理人那裡知道的,」布洛克說,「那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不尋常的人。啊!一個絕對不可思議的人,」他補充說,語氣肯定而有力,聲調熱情洋溢,只有確信一個人的成長不靠自己的人才會用這種語氣和聲調說話。「喂,告訴我,」布洛克對我說,聲音很小,「聖盧大概有多少財產?你明白,即使我問你這個問題,也不能說明我對這感興趣,我是從巴爾札克的觀點提出這個問題的,這你明白。如果他擁有法國的和外國的股票,擁有地產,你知道該怎樣投資嗎?」

  我什麼也回答不上來。布洛克不再悄悄說話了,而是大聲問能不能打開窗戶,沒等有人回答,他就朝窗口走去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說不能開窗,她感冒了。「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布洛克頗感失望地回答。「不過,確實是熱!」說完放聲大笑,眼睛掃視聽眾,想找個盟友共同對付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但在場的人都很有教養,沒有一個支持他。他那雙燃燒的眼睛沒能把人們鼓動起來,無可奈何,只好恢復嚴肅的神情。但他不甘失敗,又聲明說:「至少有二十二度。就是說有二十五度,我也不會吃驚。我幾乎渾身是汗。我可沒有哲人安忒諾耳①的本事,他是阿爾俄斐斯河神的兒子,為了止住汗水,先在他父親的懷裡浸一浸,然後坐進一隻光滑的浴缸裡,再往身上塗一層清香的聖油。」接著,就象有必要向別人概述醫學理論,使他們明白這些理論對大家都有好處似的:「既然你們認為這樣好,那就算了!我的看法和你們截然不同。怪不得你們會感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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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王子,最聰明的哲人之一。

  布洛克聽到要把他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心裡很高興。他說,他很想叫他談一談德雷福斯案件。

  「有一種人的心理狀態我還不大瞭解。同一個舉足輕重的外交官談話,我想會別有一番趣味,」他用譏諷的口吻說,好讓人感到他並不認為自己比大使遜色。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他說這句話嗓門仍然很大,心裡頗有些不高興,因為她的檔案保管員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她不敢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她看見他離他們很遠,聽不見布洛克說什麼,也就不計較了。可是布洛克從小沒有受過好教育,養成了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惡習,此刻他學著他父親的腔調,開了個玩笑,更使侯爵夫人感到反感。他問道:

  「我不是讀過他的一本很有見地的專著嗎?他在書中無可辯駁地論證了俄日戰爭的結果將是俄國人勝利,日本人失敗。我說,他是不是有點兒老糊塗了?我仿佛看見他在搶座位,一看准了,就蹬著軲轆象溜冰似的溜過去了。」

  「胡說八道!請等一等,」侯爵夫人又說,「我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麼。」

  她搖了搖鈴。當僕人進來後,當眾吩咐僕人,她似乎不想隱瞞甚至希望讓人知道她的老朋友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她家裡:

  「去叫德·諾布瓦先生來一趟,他在我書房裡整理文件呢。說好二十分鐘就來的,可我等他有一小時零三刻鐘了。他會給您講德雷福斯案件的,您想知道什麼,他就會講什麼,」她賭氣似地對布洛克說,「他對部裡的一些做法不大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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