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四二


  「不,這些先生習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象個鐘錶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掛鐘上發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象亞裡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確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羅,只有風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①,或阿弗內爾②。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③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④。昨晚,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發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⑤,另一邊坐著德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以為要爆發戰爭了。說真的,她儼然象小圈子的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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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施倫伯格(1877—1968),法國作家,擅長心理分析。
  ②阿弗內爾(1823—1902),法國文學家,著有《政治之歌》,敘述帝國時代的主要事件。
  ③洛蒂(1850—1923),法國作家,著有《冰島漁夫》。
  ④羅斯當(1868—1918),法國詩人和劇作家。名著有《西哈諾》。
  ⑤德沙涅爾(1855—1922),法國政界人物。


  大家都圍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身邊看她畫畫。

  「這些花的顏色真象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說。「我是說玫瑰色的天空。因為既然有天空藍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過,」他壓低嗓門,想只讓侯爵夫人聽見,「我相信我更喜歡您這畫上的肉紅色,絲一般的光亮,就象真的一樣。啊!皮薩內羅①和揚·范·赫伊絮姆②畫的花卉雖然精緻,但是缺乏生氣,比起你的畫來真是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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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皮薩內羅(1395—1455),意大利畫家。
  ②揚·范·赫伊絮姆(1659—1716),荷蘭畫家,擅長畫風景和花卉。


  不管多麼謙遜的藝術家,都願意人家說喜歡他甚于他的同行,不過他也會隨便為他們說幾句公道話。

  「您所以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他們畫的全是他們那個時代的花卉,我們並不熟悉。不過,他們的藝術造詣還是很高的。」

  「啊!那個時代的花卉!妙極了!」勒格朗丹驚歎道。

  「您是在畫美麗的櫻花吧……要不就是五月的玫瑰,」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對於花卉他不大內行,但聲音聽上去卻很自信,因為他已經忘記帽子的插曲了。

  「不,這是蘋果花,」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她姑媽說。

  「啊!我看你倒是個真正的鄉下人,和我一樣,善於識別各種花卉。」

  「啊!太對了!可我還以為蘋果樹的開花期已經過了呢,」

  投石黨歷史學家為替自己辯解,信口說道。

  「不,恰恰相反,現在蘋果樹還沒有開花,半個月內都開不了,也許還得過三個星期呢,」檔案保管員說。他有時也兼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田產,所以對鄉下的事比較瞭解。

  「對,就連開花季節比較早的巴黎郊區蘋果樹也還沒有開花呢。而在西北部的諾曼底,比如說在他父親的莊園裡,」她指著夏特勒羅公爵說,「要到五月二十日後才真正開花。他父親在海邊有一片美麗的蘋果園,就和畫在日本屏風上的景致一樣美。」

  「我永遠也不想看蘋果園,」年輕的公爵說,「因為一看到,我就會得枯草熱,怪極了。」

  「枯草熱?我從沒有聽說過,」歷史學家說。

  「這是流行病,」檔案保管員說。

  「這要看情況,如果這年蘋果樹結果,那麼您就可能不會得這種病。您懂諾曼底方言吧,蘋果樹結果的一年,就是……」德·阿讓古爾先生說,他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卻想裝出巴黎人的神氣。

  「你講對了,」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她侄女說。「這是南方的蘋果樹。一個賣花女給我送來的,她要我收下。法爾內爾先生,一個賣花女給我送蘋果枝,這讓您覺得意外了,是不是?雖然我上了年紀,但我還認識一些普通人,還有幾個朋友,」她笑眯眯地補充說。一般人會以為她老實才這樣講的,但依我看,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朋友中不但有名人雅士,還有一個賣花女郎,這很新鮮,可以顯得自己與眾不同,高人一等。

  布洛克起身,也走過來欣賞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畫。

  「這不要緊的,侯爵夫人,」歷史學家回到座位上後說,「哪怕再爆發一場曾多次血染法國歷史那樣的革命——我的上帝,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什麼樣的事都可能發生,」他審慎地環視一下周圍,仿佛要看看大廳裡有沒有「不懷好意的人」,儘管他相信沒有,——「象您這樣才華蓋世、通曉五種語言的人,是肯定能擺脫困境的。」

  投石黨歷史學家在體會休息的滋味,因為他忘記自己有失眠症了。可他驀地想起已有六天未曾合眼,一種發自大腦的難以忍受的疲勞感使他雙腿疲軟,肩膀收縮,腦袋下垂,面色憔悴,他的臉變成了一個老頭臉。

  布洛克想做一個手勢,以表示他對畫的讚美,不料胳膊肘碰翻了插著蘋果枝的花瓶,水流到地毯上了。

  「您真是心靈手巧,」歷史學家誇獎侯爵夫人說。此刻他背朝我,沒有看見布洛克幹的蠢事。

  可是,布洛克以為歷史學家的話是沖他來的,他故意裝出傲慢的樣子,好掩飾剛才的笨拙帶給他的羞愧:

  「這沒什麼,」他說,「我的衣服沒有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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