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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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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喜歡同這個年輕人聊天,談軍營,談駐軍的軍官和軍隊。這也是我和羅貝的其他朋友,和羅貝本人經常談論的問題。在我們平時吃飯、聊天和生活的環境中有各種各樣的事物,不管它們多麼微不足道,只要我們看多了,它們在我們眼裡就會破格升級,就會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擱置一旁,象夢幻一樣虛無縹緲,甚至不復存在。就是這樣,我開始對軍營中的各個要人,對我去看聖盧時在院子裡遇見的或早晨醒來,當騎兵團經過我窗前時看見的軍官,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詳細瞭解深受聖盧敬佩的那個少校,瞭解即使從美學觀點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門軍史課。我知道,羅貝講話咬文嚼字,常常空洞無物,可有時卻表明他理解了,並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惜,在軍隊這個問題上,羅貝這段時間滿腦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談論這個案件,因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對,除了我的鄰座。我這位新朋友觀點常常搖擺不定。他對上校佩服得五體投地。上校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軍官,他抨擊在各種現實問題上的反軍騷動,因而被認為是反重審派。我的鄰座得知他的長官無意中透露了幾個表明他對德雷福斯罪狀有所懷疑的論點,得知他對比卡爾①很尊重。不管怎樣,就這最後一點來看,說上校是相對的重審派是沒有根據的,正如圍繞一件大事總會產生種種莫名其妙的謠傳一樣。因為沒過多久,上校負責審查原情報局長比卡爾將軍時,對他的粗暴和蔑視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怎樣,儘管我的鄰座不敢冒昧直接打聽上校的情況,但為了向聖盧表示禮貌,對他說——說話的語氣就好象是一個天主教女信徒在告訴一個猶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譴責過俄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讚美過某些以色列人的寬宏大量——上校對重審派,至少對重審派的某些觀點,並不象人們所描繪的那樣是狂熱而狹隘的敵對分子。 -------- ①比卡爾(1854—1914),法國將軍,1895年曾任情報局長,確信德雷福斯無罪,竭力主張重審此案。 「這我不感到驚奇,」聖盧說。「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儘管如此,出生的偏見,尤其是教權主義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對我說,「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軍史教官,看起來是完全贊同我們的觀點的。再說,他不贊成我們的觀點那才叫我感到吃驚呢,因為他不僅是一個高尚而聰明的人,而且是一個激進社會黨人和共濟會會員。」 出於對聖盧的朋友們的禮貌(他的政治主張實在叫他們受不了),同時也因為少校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興趣,我問我的鄰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軍史課講得具有真正的美學價值。 「千真萬確。」 「您意思指的是什麼?」 「嗯,打個比方吧,您在一個軍事報告裡談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實,最小的事件,我認為從裡面都可以發現思想的蛛絲馬跡,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疊,就象在隱跡紙上寫的字一樣,你必須把它們理出來。這樣,您才可以發現任何一門科學或任何一種藝術的大體情況,可以滿足我們大腦的需要。」 「對不起,請舉些例子。」 「這很難給你講清楚,」聖盧插嘴說。「比方說,你讀到這樣一句話:一支部隊試圖……在你往下讀之前,這支部隊的名稱,它的組成不是沒有意義的。如果這次行動不是首次嘗試,如果在同一次行動中我們看見又有另一支部隊出現,這可能表明前面幾支部隊在上述戰鬥中已被殲滅,或者損失慘重,不能將這次行動進行到底。然而,應該設法搞清楚今天被殲的這支部隊是什麼樣的部隊。如果它是用來強攻的突擊隊,那麼,一支戰鬥力比它弱的新部隊就很難在它失敗的地方獲勝。此外,如果不是在作戰的開始階段,這支新部隊就可能是拼湊起來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推算出交戰的這一方還擁有多少兵力,他們的兵力可能在什麼時候不如對方的兵力,這就使這支部隊將進行的這次行動有了不同的意義,因為它如果不能彌補它的損失,按照邏輯推理,它的成功也只會導致它的全軍覆滅。此外,敵軍的番號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例如,如果這支部隊的兵力比對方弱得多,但已經消耗了對方好幾支重要部隊的兵力,那軍事行動也就改變性質了,因為它即使最終會丟失防守的陣地,但是如果用少量兵力就已經摧毀了敵人的大量兵力,那麼能守住陣地一段時間也就是一大勝利。如果說,分析雙方投入的兵力能使我們從中發現一些重要的東西,那麼,研究陣地和陣地控制的公路、鐵路以及陣地保護的後勤供應,也就更具有意義了。這一點,我想你是會明白的。應該研究整個地理背景,這是我起的名稱,」他得意地笑著說。(的確,他非常滿意地理背景這個提法,後來,甚至過了幾個月,每次用到這個名稱時,他總會露出同樣的笑容。)「交戰的一方正在準備一次行動,如果你讀到它的一支偵察隊在陣地附近被另一方殲滅,你可以得出的一個結論是,交戰的一方是想偵察敵方的防禦設施,以免敵方用來挫敗它的進攻。對某一地方極其猛烈的進攻可能意味著企圖攻佔這個地方,但也可能想要牽制敵人,不想在敵人進攻的地方還擊,或者僅僅是佯攻,用淩厲的攻勢掩蓋從這裡後撤部隊的真實意圖(這種佯攻戰術是拿破崙戰爭的傳統戰術)。另一方面,為了弄清一次軍事行動的意義,它的目的,以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同時部署的其他配合行動,還要進行什麼行動,就應該多多查閱國家軍事條令,而不要輕信指揮部的公告,因為這種公告可能是為了迷惑對方,從而掩蓋一次可能是失敗的行動。這一點至關重要。我們總可以作這樣的假設,一個軍試圖採取的行動,是根據現行條令的規定擬訂的。比方說,如果條令規定正面攻擊要用側翼攻擊作掩護,如果側翼攻擊沒有成功,指揮部可以宣稱它與正面攻擊沒有關係,不過是一次佯攻,那麼,我們就可以在條令中,而不是從指揮部的公告中找到根據。每一個軍不僅有它的軍事條令,而且還有它的傳統、作風和原則。此外,對外交行動的研究也不應當忽視,外交總是要對軍事作出反應或採取措施的。一些表面上並不重要的外交事件,在當時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然而你可以通過對事件的分析瞭解到,敵人想爭取的援助實際上並沒有得到,其實他們只執行了部分戰略計劃。因此,如果會讀軍事史的話,那麼,在一般讀者看來是雜亂無章的敘述,對你卻是合理的,連貫的,就象看一幅畫,一個內行的繪畫愛好者能看懂畫上的人物身上背著什麼,手中拿著什麼,而一個外行參觀博物館只會目瞪口呆,被大片大片的色彩搞得迷迷糊糊,頭暈目眩。但對於某些畫作,光注意畫中人物拿著一個聖餐杯是不夠的,還應該知道畫家為什麼要把聖餐杯放在他手中,它象徵著什麼;同樣,這些軍事行動,除了直接目的外,通常是指揮作戰的將軍有意模仿一些比較古老的戰役的結果。這些古戰役,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看作新戰役的過去,看作圖書館、知識庫和詞源,看作貴族家世。請注意,我現在沒有講戰役的地方性,怎麼說好呢,就說戰役的空間性吧。這個問題是存在的。一個戰場在歷史上不會只發生一次戰爭,將來也不會不發生戰爭。它之所以是戰場,是因為它集中了某些地理位置和地質特性等方面的有利條件,甚至還集中了某些缺點,可以牽制敵人的行動(例如一條河流把它截成兩半),這些條件決定它成了一個好戰場。因此,它過去是一個好戰場,將來也還是一個好戰場。既然不是隨便哪個房間都可以充當畫室,那麼,也不是隨便哪個地方都可以選作戰場的。有些地方天然可以做戰場。但是,我再說一遍,我剛才講的不是指地方,而是指人們模仿的戰役類型,是一種依樣畫葫蘆的戰略,也可以說是改頭換面的戰術,是再版的烏爾姆①戰役,洛迪②戰役,萊比錫③戰役,卡納埃④戰役。 -------- ①德國城市,1805年10月,奧地利將軍馬克在此遭拿破崙圍困,最後棄戰投降。 ②意大利城市,1796年5月,拿破崙在此大敗奧地利人。 ③德國城市,1813年,拿破崙和同盟軍在此城周圍展開血戰,以法軍失敗而告終。 ④古羅馬地名。公元前216年,迦太基人和羅馬人在此一場血戰,羅馬人大敗。卡納埃戰役被軍事家譽為用包抄側翼戰術殲滅敵軍的範例。 我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有戰爭,也不知道在哪些國家的人民之間進行,但是只要有戰爭,就還會有(從指揮官方面講是有意這樣做的)卡納埃戰役,奧斯特利茨①戰役,羅斯巴赫②戰役,滑鐵盧③戰役,且不談其他戰役。有些人明白表示了這種看法。施裡芬元帥④和法肯浩森⑤將軍預先制訂了一次卡納埃戰役計劃對付法國,他們效仿漢尼拔⑥的打法,把敵軍鉗制在整個戰線上,從兩側,尤其是從右側的比利時包抄過去;而貝納迪將軍⑦卻偏愛腓特烈大帝⑧的斜向戰鬥序列⑨,寧願打洛伊滕⑩戰役而不願打卡納埃戰役。還有些人講話比較婉轉,但是,我向你保證,我的老朋友,博貢塞耶(就是我前幾天給你介紹的那個中隊長,那個前程似錦的軍官)擬訂了一份普拉岑小型攻擊方案,背得滾瓜爛熟,並且把它保存了起來,一旦有機會實施這一方案,他是絕不會錯過的,會向我們和盤托出。 -------- ①捷克城市,1805年,拿破崙在此大敗奧俄聯軍。 ②德國城市,1757年,普魯士王腓特烈大帝在此大敗法國人。 ③比利時城市,1815年6月18日,拿破崙在著名的滑鐵盧戰役中失敗。 ④施裡芬(1833—1913),德國元帥,1891年至1905年任參謀總長。所定《施裡芬計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略計劃的基礎。主張在戰線側翼集中兵力進行包圍,力求速戰速決,認為正面突破不是致勝戰法。 ⑤法肯浩森(1844—1936),德國將軍,著有多部兵法書。 ⑥漢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統帥。公元前218年率部遠征意大利,是為第二次布匿戰爭之始。在坎尼戰役中敗羅馬軍。 ⑦貝納迪(1849—1930),德國將軍,軍事理論家,主張泛日耳曼主義,把戰爭說成是一種道德義務。 ⑧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魯士國王。在位時維護農奴制,加強軍事官僚專制制度,擴大軍隊。曾數次發動侵略戰爭。嚴酷的紀律和機械的訓練方法對以後的普軍有很大影響。 ⑨指用側翼和敵人接觸的戰鬥序列,洛伊滕戰役就採用這種序列。 ⑩波蘭地名,今盧蒂尼河,1757年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在這裡大敗奧地利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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